一误，已悟

李浩欣



散落万金的斜阳已然不见踪迹。明镜湖上唯余薄雾悠悠。平若寒镜又一碧万顷的湖面上，空有明月依旧，再无暮云当年。

韩家庄已然烟消云散，盖系左丘暮云一场大火，烧得片瓦不留。左丘暮云之父左丘煜，在九江也是巨富财商。但与那些为富不仁的皇亲国戚不同，平生只交豪杰，只济良民，端的是条好汉。又在江南一带，做的好买卖，全江西无人不知，由是在明帝朱厚照出游时，欲反多年的宁王朱宸濠借寿辰之名，请左丘煜赴宴。左丘煜并非庸人，这几年早料得那宁王朱宸濠并非良善，此次邀请必不怀好意，但左丘煜自恃练得一手游龙剑，打遍江南无敌手，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便拉了几车用品，仗剑便向宁王府而去，哪料此一去，便不归。

江湖都传是韩家庄庄主韩世冲联合宁王手下门客剑士，秘杀左丘煜。由是左丘暮云学成奇功后便直入韩家庄，北门杀入南门杀出，饶是韩世冲武功高强也斗不过左丘暮云的行云掌与扶霜剑，竟只三合，便给左丘暮云一掌打中前胸，立毙当场。左丘暮云诛杀韩世冲后犹觉不解恨，便放了把火，把那韩家庄烧为白地，这便是江湖盛传的“暮云飘韩门”一役。

左丘暮云本道深恨已解，大仇已报。谁料，不经数月又惊闻韩世冲并未勾结宁王。其父乃为宁王于其归途以药所迷，再用火烧死。且那韩世冲原是极力反对宁王之举，甚至欲刺杀宁王为左丘煜报仇。左丘暮云听说后，自悔恨不已。但那韩家庄给他那样一阵雷霆电雹，连婴孩俱不余得一个，余下韩家庄之人多在外地，或死或疾，再无有回江西者。左丘暮云便欲刺宁王，以谢韩家庄及其父，奈何那宁王不争气，**未有两月，便给王守仁擒住，至今日，早给斩了。自此，左丘暮云因大憾大怨不解，从此郁结心中，日夜嗟叹，只知以酒浇愁。如此这般，竟将一代武林泰斗弄得行尸走肉一般，成日价混在一些风流才俊，倜傥公子间，只知游山观水，寻芳弄草，竟不知身在何处。

此日，众才子学士，行至一个唤作明镜湖的所在，果然湖如明镜，但见迷雾苍茫，远山飘渺，残霞送来千痕影；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斜阳归去一点红。众文人无不诗兴大发，挥笔泼墨，好不快活。左丘暮云却深厌之，听得一会儿，便自顾自先行离去。

左丘暮云沿湖提气快行，一会儿便甩众人几里。湖畔乃一泥岸，上有荒草，又多乱石。其石有细如沙砾者，有奇大足以比屋者，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左丘暮云飞身跃上一稍平巨石，孤望寒湖，不由得悲从心生，空自嗟叹不已。

正自惆怅，身后忽有一人问道：“可是左丘居士在此？”闻言左丘暮云大骇：自己行至此地，未见有任何人，也未听得有任何人的声迹，此人鬼魅般至，当真武功深不可测，轻功盖世无双！左丘暮云怕他偷袭，飞身跃上另一巨岩，同时右手一招云横秦岭，左手一招彩云绕栋，分左右两路击去，待得落定，双手合招暮云合璧，当胸击去，竟是以攻为守。左丘暮云本待三掌一过，逼他退去，却骇然察觉，那人根本不因自己三掌而动，自己三掌只消袭至那人身前三尺处，便如笼上一层薄纱，在那人轻轻拉扯间，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地消于无形。左丘暮云知那人武功较己高甚，逃也无用，便足下踩定震位，抽出扶霜剑，左手虚握成球，内息滚滚，护住全身，沉肩拔背，收腹舒臂，凝神以待。

左丘暮云此时才看清，那人面目：一席灰不灰、青不青的麻布僧衣，双目似闭不闭，双手似握似舒，眼光似懒似散，须眉似灰不灰，似白不白，头顶更无一点头发，适才听他声音苍老，原来是一老僧。

只见那老僧呵呵一笑，复又道：“左丘居士，勿要惊恐。老衲只欲问施主几个问题：施主为何悲伤？家邪？命邪？恨邪？为何来此地？时邪？情邪？误邪？施主从何处来？施主向何处去？”言罢，拈指微笑，凝望左丘暮云。

左丘暮云听罢，思索竟不能解：“吾为何而悲？运也。为何至此？念也。吾从何处来？吾向何处去？吾从何处来？何处来？天涯？海角？吾向何处去？何处去？海角？天涯？今后浪迹天涯？混迹江湖？我为何要如此？我能做什么？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何人？我为何存于世上？为何？！”

左丘暮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汗如雨下，这老僧一语道破自己心事，又如此武功高强，又是这般凭空而现，莫不是活佛现世？左丘暮云顿首而拜，泪流满面，悲道：“弟子愚钝，不知道理精微之处，以致大悲大恸，不能自己，还望圣僧怜悯，我佛慈悲，指点迷津，救弟子脱离苦海！”

那老僧叹道：“道理自在施主心中，何必问老和尚？施主还不知？施主自是从来处而来，向归处而去！来处即来处，归处即归处。”

左丘穆云喃喃道：“归处？归处！吾，归何处？”

那老僧笑道：“归处，自是当向归处。吾有一言，望施主谨记：生死荣辱，奈何沉浮？或福或苦，难觅浮屠，菩提有树，似是本无。欲问归处，当向尘土。”

左丘暮云本有慧根，闻言竟已彻悟。左丘暮云三叩首罢，大笑声中，归剑入鞘，仍旧负于背上，又一跃至巨石上而下，不假思索，举手用食指一笔一画在石上刻字，他内力深厚至极，那巨岩在他手下如湿泥一般，只见他把字刻罢，便一跃入湖，竟是凌波御浪，踏水而行，便这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那老僧双手合十，叹道：“善哉。”便隐入湖边迷雾中不见。

那些文人学士，此时方才赶来，找不见左丘暮云踪影，却又见一石上镌得一诗，全诗分四句，皆以楷法写成，众人皆道那是诗虽无奇难通，但妙在楷法道美，显是大家之作。但见那诗云：

云挹斜阳

柴门窗畔积木荛，沙堤河岸立竹桥。

行遍逍遥离遝道，酒醉酴醾任酕醄。

分水游鱼独默默，穿云去雁自聊聊。

茶凉浮透千秋远，意冷沉酣一梦遥。

余众人皆道楷法美极难得非常。一人别出心裁上前去查探，见刻痕竟深及三寸有余，且平整之极，不似是刀砍斧劈所致，众人皆猜是什么武功绝顶之人刻下，不然怎能如此齐整？又怎能如是之深？众人皆赞叹不已。

但左丘暮云何在？众人皆道：“他必是嫌我等迟了，先行了一步。”一人笑骂道：“直娘贼！我等尚未嫌他庸俗，他却嫌我等迟了。”众人又哄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