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

少年人
作者：何馨妍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这是张岱的墓志铭。若说世间最坏的字眼为无趣，张岱便配得上最好的两个字一一有趣。不是正大的有趣，是赖皮的，不讲理的，是孩童心性；似少年手里，捧着红花，炙热的美好。
  他好梨园。那夜圆月入水，皎洁透亮，引他动心。“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靳五金山及长江大战请剧。"光风霁月，都因他这一场抗金名剧失了华彩。唱完便下山，纵然只是灵心一动，也要一场金山夜戎过足瘾才行。好梨园，于是也对戏子的悲凄更为怅惋，喜欢名伶朱楚生，便总在文章里提她，又专门为她叙写她对戏的痴。“楚生多坐驰，一往深情，摇飏无主。"他虽深感同情，却无力相助，于是，字里行间都是对她的心疼。对于戏，他似一个少年，从不隐藏心绪，是少年人的自由。
他好美食。因为喜欢乳酪，于是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晓，乳花簇尽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他热衷于自制美食，且从不嫌麻烦。取乳，煮乳，无一马虎，无一不精细。“玉液殊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自是天供。"他真是对自己的创新十分得意。十月之季，吃蟹胜季，如天厨仙供，奢华精致，于是便邀亲朋，大办蟹宴。“饮以玉壶冰，蔬似兵玩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米饭茶饮，他也要讲究一二。对于食，他似一个少年，珍馐美馔，无一不爱，是少年人的欢喜。
他好诗书。张家门第显赫，而张岱又是簪缨之家的嫡长子。“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他也谨遵长辈训诫，眼界高，好古书，不揣摩时意，凭自己喜好而去读赏。不同于明朝文学的恪守，他的文字格外姿意有趣。“淹贯经史，博极群书，旁及诗歌古文。”旁人如是言他。不仅于读书，连书屋也是严格规定：“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这样高雅的地方，他是不允许俗人进入的。对于文学，他似一个少年，凭心而写，不随波而去，是少年人的严谨与认真。
他好交友，“人不可无癖”，张潮在《幽梦影》中如是说。张岱最爱交有同雅癖之人为好友。“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余杭大雪之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他独往湖心看雪，遇金陵人，邀其饮酒，他不推脱。因与其有共同之癖，故深觉此友可交，饮三大白而别。还有一友是他一生挚交，范与兰真真是与张岱最像的人，有着相同的致趣，与孩童心性。学琴，挑三拣四，最后还是一事无成；将精致的小盆景唤作小妾，任谁出高价也不卖，张岱许是一般无二吧。他似一个少年，喜欢与友人一起，笑语欢声，这是少年人的热闹。
  他似一个少年郎，喜欢戏里的凤鞋珠钗，锣鼓唱白；喜欢玉盘珍馐，酒醉饭饱；喜欢诗书琴画，歌咏风月；喜欢作乐打趣，热闹逍遥。可是呵，时光匆匆，步履匆匆，繁华似锦打马走过。前半生如梦，后半生坠入深渊，过眼云烟后，只有他一人在剡溪山演着大明遗民的独角戏。但他心亦如少年，刀口舔血，仍不改天真，他眼里有光。挽袖落定，锣鼓静默。唱一出给自己听，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亦是少年人的自由。清茶淡饭，清欢滋味。亲自烧煮，细品之，何尝不是一种欢喜。破书残卷，那就自谏谱写，前半生之乐，薄纸淡墨，字字珠玑，也可谓是少年人对文学的一种庄严的诠释。纵然一人独身，那么便与风月为友，与花草为伍，想来，不也是少年人独有的热闹。
  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抔黄土，但唯有张岱不失少年人的阴朗。少年人喜欢世间一切新鲜美好，永远炙热。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因为心底住着一个热烈的少年，所以张岱的一生似一个少年，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