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传家宝

“人去留名，碗去留声”，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年幼时，不太懂父亲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人走了，要留下个好名声，不能留下坏名声。而“碗去留声”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即便碗碎了，也要留下个声音吗？碗已经碎了，留下个声音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懂，但父亲也没跟我解释，还是常这么说。我听得多了，便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
父亲告诉我，他13岁跟随爷爷撑着一条小船来江南谋生，后来落脚在了芦墟，跟了一个烧窑师傅学生意。学生意，自然是挣不到钱的，能替父母省下一张嘴，就算不错了。后来，父亲也成了烧窑师傅，还带了徒弟，一家人的生活也有了起色。那时住的房子是附近劳改农场闲置的一间破瓦房，父亲修修补补，就算我们的家了。后来父亲又在破瓦房的边上建了两间新瓦房。为了筹建这两间新瓦房，父亲常常在上下班途中，像“鸟衔窝”一样地四处捡拾些乱砖碎石带回家，又从窑场买些八分砖、缺角瓦，水泥桁条也是自己动手浇筑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两间新瓦房总算建了起来。
父亲刚来江南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而今也有了自己的新瓦房，父亲自然是高兴的，也总算可以给子女留下点东西了。这一住就是十来年，没想到对面的水泥厂要扩建，动员父亲搬迁。当初父亲是一百个不情愿，吃辛吃苦盖了这两间瓦房，怎么说走就走呢？但来动员的人说得在理呀，毕竟水泥厂是国营大厂，咱小家也不能挡了国家发展的道呀！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同意了搬迁。于是房子作价给了水泥厂，再由水泥厂出面安排公租房住。父亲以国家利益为重的举动，着实还得到了水泥厂及镇上领导的夸赞呢。
可退休后的父亲，越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日脚，住的房、踏的地都是国家的，自己能给子女留下什么呢？当然，这些话父亲没往嘴上说，但子女看得出，父亲的心里总有千丝万缕的不甘，有时也难免会流露出一点他的想法：“这一代传一代的，总得要有点东西传承下去，才行。要不然，那就算是白活了……”
那次回老家，父亲神秘兮兮地捧出一样东西，压低了嗓门告诉我：“我觅到了一样老古董，你看看，一只乾隆年间的青花碗。”说完，特意把碗底翻过来让我看，这碗底肚脐上还印着“乾隆御制”的印章呢。我问父亲，这碗是怎么弄来的？父亲说，那天在茶馆喝茶，住在石库门里的老茶友说他家有样老货想出手，想不想去看看。父亲觉得好奇，就跟着去了他家，看到了这只青花碗。老茶友说，这只青花碗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一起传下来的还有好几样东西，所以这只青花碗想出手卖掉。父亲动心了，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以50元买下了这只青花碗。50元，在上世纪70年代，也算不小的数目了。
其实，父亲根本不懂这碗是真是假，我也不懂，便找了个懂行的朋友帮忙鉴定一下。朋友说，那是仿品，不是真品。这话我自然不敢与父亲说，便把碗还给了父亲。父亲又小心翼翼地把碗用红布一层一层地包好，放进了樟木箱里。看着父亲如获至宝的样子，我自然也高兴，高兴着父亲的高兴。至于这碗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85岁那年，把家里的几样日常铜器用具收拾起来分成5份，5个子女每人一份，算是父亲留给子女们的纪念品了。传不了金传不了银，在父亲看来，铜也算是值钱的东西了，而唯独这只青花碗没有列入分配名单。父亲说，这只青花碗要传给长孙的。碗是“完美”的意思，寓意着孙子将来有饭吃，日子过得丰衣足食。在父亲的概念中，“长孙如子”，照例要与5个子女一样分的。所以，父亲说等孙子结婚的那天，他要把这只青花碗作为送给孙子孙媳的礼物。
父亲87岁走的。而就在走的前一年，孙子结婚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包，又从包里拿出了那个用红布包好的青花碗，连同那张父亲用小楷认真写着对孙子的新婚祝福与生活寄语的红纸条，一起郑重地交给了孙子。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这只青花碗是他一生最珍贵的东西，也是父亲传给孙子的唯一“传家宝”了。
父亲的一生，勤劳工作、诚实做人、勤俭持家，平时为人老实本分，与街坊邻居和睦相处……应该说，父亲在晚年所纠结的“传家宝”是物质的，在他的认知里，所谓的“传家宝”也应该是物质的。但父亲的一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传承下来，但最终还是想方设法传下来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也给了子女们一些“睹物思人”的念想。
然而，父亲穷其一生也没想到，他常说的那句“人去留名，碗去留声”的话，其实就是传给子孙最好的“传家宝”。让子孙受用一生的，远非青花碗之类的“传家宝”，而是父亲教会我们的一些最基本的做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