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有梅花便不同

才有梅花便不同





早春的扬州是被梅花的香气浸润着的，好像一个人因了文艺的滋养，便有了一种动人的气质。扬州的万花园、茱萸湾、史公祠都是赏梅的佳地，但我觉得最好的还是蜀冈西峰。

清代康乾盛世时，这里有十亩梅园。《扬州画舫录》上说，那时，蜀冈之上，平山环坡，千万株盛开的白梅，洁似雪，浩如海，馥郁了整个山冈。乾隆下江南，遍访扬州胜迹无数，这十亩梅园最让他惊艳。他兴之所至，挥毫题名“小香雪”。可见当时蜀冈梅花之盛是可以与苏州邓尉山相媲美的。

当今也是盛世，平山堂西侧蜀冈西峰的梅花开得很盛。算起来估计也有七八亩、几千株，品种却比清代丰富得多，除了白梅，还有粉色的宫粉梅、淡红的胭脂梅、深红的乌梅以及清玉般的绿萼梅，有单瓣、重瓣、复瓣，各种梅花的颜色争奇斗艳。梅枝的姿态也多，除了插天的直枝，还有枝条纷披如西施临水的照水梅、枝干扭曲如蛟龙在天的龙游梅。各种梅树夹杂着，三五步一棵，高达两米，密集之处枝柯相交、花朵相压，香气袭人，人入其间，如坠彩云香雾，所谓“梅花帐”，该是这番的模样。

说蜀冈西峰是最好的赏梅地，除了梅花开得好、地头儿大，最主要的原因是离我们生活近，赏个梅花就是个抬腿的事儿，而且是真正的公园——不花钱。这里还是扬州市区地势最高的所在，赏月的好地方。这两天气温宜人，晴空万里，月虽缺了，却能朗照，夜游蜀冈赏梅梢月一定是极美的，再带上琴箫与佳茗……这个念头一在头脑中产生，就拼了命地要付诸实践。

月上“梅”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让人浮想联翩的诗句一说出来，立马勾搭上几个都好这一口的。大家左手一张琴，右手一支箫，挟茶具，背水壶，拎篮子，大包小包，就如蜜蜂逐花蕊一般飞过去了。

手机、照相机的快门照理是要狂轰滥炸一番的，但夕阳不留人，因为是下班过去，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其实，我们赏梅的好时光才刚开始。

蜀冈西峰上有个竹篱笆茅草屋的小院落，在梅林西侧不远。在这里，在许少飞老师题名的“蜀冈草堂”的匾额下，从各自的包里、篮里、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桌旗、茶托、茶则、茶漏、茶炉、水壶、茶壶、茶叶、公道杯以及各种茶点、水果各就各位，各自带来的小盏一溜烟摆下来，茶席就成了，小屋内活色生香了起来。要紧的是梅枝插了瓶，放在琴边；梅朵儿入了盏，用绿茶冲了，微苦的香气氤氲开来。

新朋老友照例作一番介绍，说说最近的收获，秀秀各自的拿手活。学写意中国画一年多的静，梅花已经画得有些冲寒怒放的气质，一幅白梅图典雅古朴。敏的水彩画跟她人一样轻快灵动，带来的秋叶书签，一下子就被鱼抢了去。鱼和凌的彩铅小鸟，纤毫毕现，活灵活现。而琴棋书画全面开花的翊，最近又迷上了篆刻，秀了一方新刻的闲章，惹得几个学画的人儿吵着要学刻章。

然后弹琴。蜀冈上很静很黑，深林中的茅草屋里，梅先以一曲《欸乃》拉开古琴音乐里的尘外之境，一条轻便的小舟划破镜面般的河面，“欸乃”声中，两岸青山如长卷般铺陈而去。学琴时间不长的敏和花，《秋风词》《仙翁操》等小曲弹起来，也颇有几分自得之乐。慧近年来精研琴曲的意境，《平沙落雁》《酒狂》又上了一个层次。翊玉指翻飞，《阳关三叠》《普庵咒》《关山月》弹得酣畅，惹得众人诗词相和。

先是梅读了段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套用到此时此境，就是：何处无月，何处无梅，但少闲人如吾十人者耳。心闲即身闲，无边风月尽流连。

虹读了台湾诗人周梦蝶的《行到水穷处》:“……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在工作与生活的夹缝中，来寻一缕梅的幽香，做一刻心无挂碍的闲人，留取一段纯粹美好的经历，“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鱼则带来一首杜耒的《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正是当晚的写照。此时，主泡已将绿茶换成了红茶，烛台里，烛火温柔地舔着壶底，茶香四溢。

凌带来了黄庭坚的词《虞美人·宜州见梅作》：“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读罢，翊的《梅花三弄》响起。她弹的是广陵琴派前辈张子谦根据清代《蕉庵琴谱》打谱的“老梅花”。乐曲前半部分恬静安详，后半部分动荡不安，表现梅花迎风摇曳、坚韧不拔的性格。忽想起张子谦的《咏梅》诗：“一树梅花手自栽，冰肌玉骨绝尘埃。今年嫩蕊何时放，不听琴声不肯开”。当年张子谦在自家院落里栽梅、赏梅，以梅为知音，终日对梅操缦不辍，于迎寒盛开的梅姿中，感悟梅的品格，借梅抒意，以梅寓志，这才是真正的爱梅之人。而我们赏梅，除了看花的美，也该品赏出几分别致的诗意吧。

临了，大家相携去与梅花道别，寂寞的梅林一下子扔进去许多铃铛般的笑声。梅花未眠，朵朵见精神。月已东升，洁白的月光照着梅花更多冷香。寻常的日子，有了梅花有了月，更重要的是有了诗意的心灵，便，大不同。

■ 朱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