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初雪
（一）
哗啦啦――，一大堆积了一晚上的雪从竹子上坠落下来。“空中撒盐差可拟”，竹子抖落了一身的雪，霎时如释重负，甩了甩头，竟扬眉吐气了。正在竹子下面玩雪的小伙伴们尖叫着欢呼着一哄而散，各自拍着头上衣服上的落雪。
她的头上也积下不少，拍了几下，落得差不多了，就又和小伙伴们玩了起来。可是，她乌青的长发上还有一处落雪，他看的得非常清楚，在围巾围住长发的那个节点，像簮了一朵雪绒花，好美！但是雪化成冰水浸入她的头发她会冷的。他想伸手替她拍掉，但是这么多人，他怎么敢伸手？哗啦啦――，又一阵积雪被摇了下来，尖叫声，欢呼声，大家都乱作一团，一边抖雪一边埋怨摇雪的调皮捣蛋鬼。他趁着大家一团乱蹿到她的身边，她头发上的那朵雪绒花不见了！融化了？拍掉了？自己拍掉的？还是有一个像他一样的“热心肠”捷足先登了？
在一团疑问当中，他昏昏沉沉的醒了。
这段时间，他老是做相似的梦，中学操场，竹林，乌发，雪绒花。
不惑之年，事业小成，人情阅半。已为单位骨干的他对着各种棘手的人事问题已应付得得心应手，皮相上的微笑可以对任何人绽放，各种逢迎的脸他也能看穿。有些人，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大家都觉得累，何苦呢？
晚六点半，他终于可以甩掉所有面具轻松回家。路过一家运动商店时，他突然放慢了脚步。店里正在放着TF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这是近两年青少年们热追的歌，连他8岁的儿子都经常“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那种痴迷，绝不亚于当年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那时，他还在读初中二年级吧，也整天和小伙伴们在吼“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不要在一旁发呆”。为此，他还专门去剪了个吴奇隆的碎刘海发型，走一走，甩一甩，真帅！
想得这里，他不禁一笑，少年轻狂谁能少？少年心事谁能无？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在他的“同心圆”里，住了一个乌青长发的女孩。清清淡淡，平平常常，文文静静，平时不多言语，成绩也平平无奇，整个人平淡得像一杯凉白开，无味可回。可他不就喜欢这种朴实的存在感吗？真实不造作。尤其是现在，竟对这种遥远的感觉呼唤起来了，迫不及待，触手想得！
辗转打听，她在他上大二的时嫁的人，在他大三的时候生了第一个孩子，在他工作第一年时生了第二个孩子。丈夫是建筑工人，勤快老实，在二子五岁时就在老家盖了一幢楼房。听说她最近也进城打工了，因为大儿上大专需要大笔的钱。
听起来还不错，自食其力，怡然自得。只是那朵雪绒花，他还是有些心心念念，即使真的相见不如怀念，他也想把当年的梦圆一圆。
无法直接联系，又不好过分过打听。也罢，反正好歹同在一座城，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呢？闭上眼，他又在脑中咀嚼着那场雪。
（二）
一个二十几年未见的初中同学约他见面，定在今年最火爆的“钢管厂”串串。他欣喜，或许可以叙旧中谈到她；他不悦，平时不喜去嘈杂油腻的饭馆。也罢，世上哪有十全十美。
“钢管厂”异常火爆，排队的人心不在焉地闲聊，吃上的人大快朵颐地交谈，最忙的还是数签签收拾残局的服务大妈们，她们一把抓起油乎乎还混着各种食物残渣和纸巾的竹签，用手捋去残渣，在置签桶里摔拍两下，然后甩开半哑的嗓门一声粗吼：“二号桌买单！”。根本顾不上戴手套，说小声了也听不见——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幸好同学早去了，他侧着身子，穿过油烟升腾的火锅和串着各种牛肉的签盘，坐下了。
“你天天在办公室呆着，也得接接地气体恤民情啊！”同学说到。
他不同意也不想反驳，老同学见面，主要是叙旧，共同缅怀逝去的青春，这或者是上了一定年纪的人的通病。“一切都将过去，而过去的，将会变成美好的回忆”，竹林，落雪，雪绒花。
同学就是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小坏蛋，不以风平浪静为念，专以兴风作浪为业，人越多越乱越兴奋。
“说不定还是好事呢！不知道成全了多少浑小子，哈哈哈！”
成全？差一点点。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敢不敢伸手抚去她青丝上的落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为自己当年的懦弱越发不满，不就伸个手嘛！
晚饭在半昔半今中结束。
“服务员，数签签！”
“来喽！”
一个身材粗胖的中年妇女应声跑来，她俯身抓起签桶里的竹签，一分为二，左右上下来回摩擦，一些磨不掉的肉渣和纸片就直接用手捋下来。待她弄好后抬起来说：“你们哪位跟我来买单？”
“你，你，你是……”同学突然叫起来。
他不禁仔细端详起服务员来，但并没有猜出来。
“你是石勇吧？大老板喽！发达了就不记得我们这些老同学喽！”服务员大妈脸上堆满了笑容。
“杨小晴！小晴，小晴！是你吧！我想起来了！”石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到。
小晴？晴，是你吗？他犹疑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他顿时感觉空气更加浑浊油腻，心里一躁，心底的那朵雪绒花便融化了。
或者是境遇不同，形貌的改变也无可厚非，生活每天都真实地存在，不同的人都绕着自己的轴在转，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
不惑之人瞬间给自己解了惑，你改变不了的现实，就得承认它！
“我不是杨小晴，我是她堂姐杨小琴。以前上学时大家都说我俩名字像人也像。”杨小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噢对！他几乎对这个杨小琴不记得了，因为她中学没念完就辍学了。
小琴说，以前她俩长得像，现在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啦！
原来他之前打听到的有关小晴的消息全都是小琴的。现在信息刷新：小晴初中毕业后就去广东打工，然后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她老公颇有经济头脑，从包小工开始，现在开了家不大不小的服装厂，小晴呢，就专心过上了少奶奶的生活，每天闲得蛋疼！
于是石勇便顺水推舟地定下了下一次的同学会面的时间。
竹林，乌发，雪绒花。
见面不见面呢？
老实说，他不想见。就让回忆继续美下去不好吗？何苦要打碎呢？今天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打击还是不小的。
或者，相对于为生活奔波而容貌大改的小琴而言，小晴会有更多的时间来保留一些东西。
渐渐的，心底的那朵雪绒花又延展开来……
（三）
雕刻时光，本城最小资的会所。小晴选的。
有品味。他欣然前往。
红酒，爵士，萨克斯；
咖啡，蓝调，文艺范。
小晴果然走在时尚的前沿，性感细带高跟鞋，高开叉蕾丝裹身裙，青木亚麻灰短卷发，pony韩国幽魅桃花妆，回眸一笑百媚生，嫣然一泯万人迷。
啧啧！这是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吗？石勇眼都看绿了。现在谁还敢说小晴小琴长得像了呢？
“老同学好哇！现在哪里发财啊？”小晴向绿眼睛石勇打招呼。
“哎呦！我们班学霸也来呀！听说当官了呀！不得了不得了！当官好哇，好吃票子！哈哈哈！”
这是小晴在说话吗？在对自己说话吗？
当听到第七个字的时候，他心头一沉；当听到第十四个字的时候，他眉头一蹙；当听到第十七十八十九个字的时候，他顿生反感；当她说出倒数那八个字的时候，他拳头一紧，他想揍人！！
当下政治环境，应该算得上清正廉明。老虎苍蝇，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但总得来说，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本本分分地服务，为何百姓的眼睛就只见得到污朽的一面并且喜欢以偏概全呢？
平心而论，他工作十七年，从未收过任何灰色的东西，他的内心，永远都有那么一根读书人的傲骨支撑着高贵的灵魂，这根傲骨，从蕙纕旖旎的楚辞中走来，从丛菊漫漫的东篱旁走来，再趟过正气凛然的零丁洋，飞跃铁骨铮铮的梅花岭，这根不屈不折的傲骨支撑着中国的脊梁！
晴啊晴啊，你知道吗？
他想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小晴见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转移话题企图挽留，于是谈到最近发生的九寨沟地震的时事来。她说吴京才捐款100万，《战狼2》票房都40多个亿了，也太小气了吧！反正我是不会捐的，想当初去旅游的时候，门票食宿太贵了，给它捐了它修好了是不是就又可以大创收了呢？是不是？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呢？
……
“嘟嘟嘟――”，手机在振动，“救星”来了！他找了个借口先行告退。
二十五年，光阴荏苒，弹指一瞬间！
时光，是锃亮的利刀，青丝出银光刀刀催人老；
时光，是满袋的饲料，叠了双下巴圆了小蛮腰；
时光，也是台自动售票机，选了不同的票人生路上就得分道扬镳。
人生路上，不断地遇见，又不断地离别，志同道合的人才能长久相伴，精神相通的人才能互诉心声。
有些人，注定无缘，越走越远；
有些事，注定怀念，只在梦里；
有些情，注定飘拂，藏在心间；
不忘的，是纯纯的初心；怀念的，是懵懵的年华；怜取的，是眼前的同道人。
（四）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刚打开门，妻儿共读的诵声传过来。
他嘴角一扬，心头一暖，雪便融化了……
二零一七年九月五日
作者：吴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