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天

在雪天
沈家怡

文青们喜欢在下雪天做些文艺的事儿。譬如抖落梅树枝头的细雪，用玻璃罐子装好了埋到树下；譬如穿上猩红色的斗篷在山间行走，茫茫天地间只留下一个北风中的背影；譬如在茶室里支起红泥火炉，两三好友漫谈文学、爱情和穿越世界的旅行。
去年初雪时我也做过这样有情调的事情。你猜后来如何？雪融了才显出雪里的泥尘和灰土；走在风雪之中未几步便湿了鞋袜，头发睫毛上都落了雪花，化成水后没有诗意只有寒意；呷一口老酒却要被呛出眼泪来。我们该承认，在古代文人们的诗酒花茶里：诗是难写的，酒是燥喉的，花是脆弱的，至于茶呢——呵！可苦了！
去年初雪时写了这样的小诗：风雪胜重白，天地薄如盖。竹瘦孤松青，朔风满襟怀。纸笺孤零零夹在作业本和试卷之间，俨然有中霜雪之中一苇逆航、正气浩然“要苏天下苍生”的意思。现在回过头来看：她到底要有多年轻，才会写出这样大义凛然的东西？
竹瘦是真，孤松青是真，襟怀磊落是假。初雪后就见到竹子弯了腰倒伏在地上，梅花要到开春后才舍得探出头来。文人们神魂相契的信物们好像也不那么守信了。说白云逍遥——白云下也要连着炊烟才好。

最诗意的地方当是在人间。在人间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譬如在菜市场。冬天的菜市场在傍晚才热闹起来。猪肉摊上的老板们相互打趣儿，年轻的女人哼着家乡的小调擀饺子皮，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数水里几条鱼。昏黄的灯光穿过红纸灯笼照到花生上，下酒的花生颜色却若老酒坛。蒸屉出笼，馒头的热气浮起，蒸得人的脸也如醉颜红。
譬如在村坊的弄堂里。依家乡的风俗，家里办大事总要做麻糍，请来村坊里的同族与邻里一同热闹。麻糍是活在方言里的一种食物，制成麻团后便如同汤圆，但比汤圆更大、更糯，宜蒸食，蘸以红糖或芝麻或黄豆粉，黏而不腻。有时在冬季的深夜，茫茫白雪从漆黑的天上落下，又飘进漆黑的夜里。方圆几里只有路灯零星，弄堂里红灯笼高高挂起，灯下喝酒划拳捣麻糍。男人们围在大石臼旁，和着农谣轮番舂捣糯米；女人们在石臼边烧火、煮酒、家长里短唠嗑。

从前读到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短短四句，却让人从心里喜欢。雪，酒，炉火，喝酒的朋友——这首小诗温柔如同微醺的年岁。十六字之间，那些温暖的情谊与厚实的意境已经足够抵挡屋外的漫天风雪。
雪的意境毕竟不同。当年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时啐一句“这雪下得好紧”，当时人未必知道几百年后会有几千几百万人翘首等一场雪；当年飞鸟各投林，寻常人也未必知道白茫茫大雪里埋下了些什么。
大雪天，撑着伞走在湖边，总太矫情；架船去湖心亭喝酒，怕是张岱也要被游人如织扫了兴致。我们学生能做什么呢？雪地里打雪仗撒野总有些不太知识分子，倒不如捧着香飘飘和朋友唠嗑更实在些。江南潇潇烟雨的意趣总归细腻过度，冬天的雪是厚实的，毛衣是厚实的，文青们的诗意也该厚实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