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牛

宋润梅
我的案头放着一本《活着》，福贵牵着牛的形象总是那么清晰可感，印在我的心底。脑海里，却时常浮现我父亲牵着牛的身影，父亲和福贵身影交织，我已分不清哪个是福贵，哪个是父亲。
我翻开《活着》，“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天地更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这幅“福贵犁田图”瞬间把我带到我小时候看我父亲犁田的情景，记忆的闸门慢慢打开，眼泪模糊了双眼……
那时家里耕了十多亩田，全由父亲负责犁田。我最喜欢看父亲犁田了。只见父亲把牛牵到田里，左手端上犁，右手把牛轭架到牛脖子上，再摸一摸牛脖子，然后扶起犁，抓起缰绳，扬起鞭子，“嗨”的一声，鞭子落在牛屁股上，便开始一圈一圈地犁田了。肥沃的泥土在父亲脚下一圈一圈地翻滚着，父亲用双脚丈量土地，描绘丰收的蓝图。
夏天，田里有水，还有肥料、杂物，父亲的双脚会长出很多沙虫眼；冬天，泥土干燥坚硬，父亲的双脚又会磨出许多裂痕，有的裂痕终年不会闭合，天气干燥还会流血。那时没有润肤霜，药用胶布是父亲过冬的必备好物。
犁田结束，只见父亲左手取下牛轭，右手在牛脖子上拍几下，再捏几下，然后对着牛说：“看你肚子都瘪了，放你了，可以去吃草了”说完，就把缰绳交到我手上，我等待已久的放牛工作就开始了。
为了报答牛的辛勤劳作，我会带它去吃最鲜嫩的草，喝最干净的水，泡最舒服的澡。哪怕它山高路远，地方偏僻，危险重重，也难不住我这八九岁的小女孩。哪里的草肥美，我就往哪里去，一些山边、河沟、小径就是我常去的地方。遇到过很多蛇、蚂蟥、毒虫、坟墓，我都不怕。每当父亲看到牛肚子圆圆的，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就像他犁出的泥土，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父亲的笑容多么像福贵的笑容：老人黝黑的脸上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父亲和牛就这样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力量，情同手足。七十年代末，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了一头老水牛，跟叔叔一家共用。这头牛的两直角特别宽，我们都叫它“阔角古”。父亲很疼爱它，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当时没有地方建牛圈，牛是关进家里的一间房子的。因为它的角太宽了，直走是进不了门的，每次进门都是侧身而过。它会把角慢慢地，慢慢地侧转，转到合适的角度就可以快速通过。它养在“深闺”，是我家的贵宾，招待它的都是上好的稻草，冬天粮草较少时还喂它吃红薯粒。我们也吃红薯粒。
后来，“阔角古”更老了，田还要继续耕，要换一头年壮的牛来耕地了，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忍痛把它卖了。卖牛那天，“阔角古”已被卖出很远，还不断回头，眼泛泪光，父亲也眼泛泪光。
父亲还有一次卖牛是在我读师范的时候。当时学校提倡女生学手风琴，我很想学琴，却未考虑一千元的高价家里是否能承担得起。我写了封信回家，却把父亲急坏了，当时家里一贫如洗，哪来这么多钱？父亲是最疼我的，他说，我能考上师范学校是他一生最大的光荣，他不想让我受半点委屈，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无奈之下，父亲只能把牛卖了，反正也想换头母牛了。他的不舍埋在心底……
后来，我嫌手风琴太贵了，就买了一把一百多元的吉他。吉他没学好，后来又借给了一个亲戚，一些弦都弄坏了，也没去修。几次搬家我都带着，一直到去年年终大扫除的时候，觉得这把破琴太碍地方了，就丢弃了。父亲的牛卖了，我的琴却没有学成！
家里买了一头母牛，这头牛正年轻，父亲却老了。五个孩子都已长大，各自成家了，这时已没有耕地了，牛成了父亲的伴。他牵着牛去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福贵也是这样。在一个冬日的黄昏，落日的余晖还在，父亲放牛归来，在通往牛圈的上坡拐角处，母牛带着小牛快跑了一下，父亲被拉扯撞到墙上，撞破了一根手指，手指头血肉模糊，残阳如血，血如残阳。拉了一辈子牛缰绳的手，最终又被牛弄坏了。但是父亲并没有责怪牛，还笑着说：“看来不认老了都不行了！”
父亲的手被截去一根手指，年岁也高了，管不住牛了，只能忍痛把牛卖了。这是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头牛，卖牛那天，下着小雨，吹着北风，父亲老泪纵横，布满沧桑的脸上，有泪，有风，有雨。父亲把卖牛的钱存进银行，说奶奶八十多岁了，要准备点老人百年归寿的费用。当时刚开始实行火葬，奶奶娘家人不同意将来火葬，让父亲准备棺木。父亲就把卖牛的钱取出来买了棺木。奶奶九十六岁去世，那时已严格实行火葬了，买好的棺木只适合土葬的，也就派不上用场了，父亲含着泪把棺木烧了。
父亲勤劳而平凡地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父亲和牛的故事也戛然而止，但他如牛一般的勤劳，忠厚，无私，乐观的精神却永远留给了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窗外，冬日的冷雨伴着寒风，灯下，泪眼模糊的我又打开《活着》，“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的来临。”父亲也许正召唤着他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