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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腊塆纪事: 地坝
时间：2022-03-19 12:38:08 作者：袁容 浏览:0次
我的老家茶腊塆坐落于重庆长寿一个偏远僻静的小山坳里。拐过一个小山头，抬眼看去，竹林梢头摇来晃去也遮掩不住的独家独坝的几间瓦房。那就是我的家。
我家正后方是堂二伯和三伯家的青瓦木墙房屋，像个长横折；左前方是堂四伯和一堂兄家，他们的房屋排列像个反L。二伯和四伯家都各有两个儿子，成婚后都分家独过，另立锅火。他们又各起几间土墙瓦房，或连着老房，或另择屋基。这样，八九户人家就形成了这个叫茶腊塆的小村落。听婆婆说，很早以前，塆头有棵茶腊树。这个塆因此得名。我从没见过茶腊树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长在哪个具体位置。在我的认知里，关于茶腊树的一切，是传说一般的存在。这个塆名，也自带了一些扑朔迷离的感觉。
我家在上下两个塆的中间，一家人独享一块石坝。晒粮食、柴草，都显得宽敞。相对其他人家来说，这是很优越的生活条件。面积大，晒东西很方便；一家独用，不会跟邻居发生纷争。这块石坝的前身是土坝。土坝中间有几块石板，其中一块是正方形的，石面平整光滑。说来不信，它是我们女孩的乐园。
我们喜欢在这块正方形石板上玩抓子儿——用土碗、瓷碗的碗底棱敲锤打磨而成，大体方形，成人拇指头大小。子儿也可以是杏子核儿。但那种子儿得有杏树的人家才有，我们都很羡慕家有杏树的小孩。
最简单的玩法是五颗子儿单手玩，一把捏在手上，向石板上一撒，捡起一颗，向上抛出，再迅速把地上的子儿抓起来去接住刚才抛出的那颗子儿。眼睛既要看抛出的那颗，观察它的高度和坠落速度，还要用余光扫视地上的子儿的大致占位，预判出用合适的时间将子儿抓到手里还能接住下坠的那颗子儿。如果没有接到，或者地上的子儿没有抓完，就算输了，得让下一位小伙伴玩。难度大一点，就玩七颗子儿，地上的子儿按一颗、两颗、三颗的规律被抓起。难度更大一点是抛出一颗，把地上的六颗子儿像用抹布一样抹成一堆全部抓起来。
还有一种跳抓玩法，地上的子儿沿一条线上定准三颗，中间一颗视为障碍物，隔着这颗子儿，抛出子儿后连续抓起那两颗再回接。直到把所有的子儿跳抓完为止。简单的玩法玩熟练了，就可以挑战高难度的“招”。把几颗子儿往上抛出，用手背接住，再向上抛出，手心向下抓回来，很不容易把抛出去的子儿全部招进来。要提高抓子儿的难度，就是把接的动作都变成“招”。
双手玩的时候，左手接近地上的一颗子儿，右手先向上抛出一颗，再把地上的子儿扫到左手上，接住抛出的子儿继续一颗颗地把地上的全部扫到左手上，像铲菜到盘子里。提高一点难度，左手不靠地，右手抛出一颗子儿后，把地上的子儿捡起来放到左手上，再回接，一颗颗捡完。
还有一种捡法，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洞，右手一颗颗地把子儿捡到小洞里，捡完后再全部抛接抓起来。
谁先玩谁后玩，得先用子儿“称重”。怎么称呢？就是一把子儿一齐向上抛出，用手背接住后，再向上一抛，手心朝上接回来。两次抛接，子儿难免掉落到地上，最后手里接住几颗，就是“几斤”，子儿多的就先玩。
这个游戏，简单的程序在小女孩的手中不断重复、升级变化，新生出各种玩法。抛、接、抓、捡、铲、招，单手、双手，任意拼连。只要是晴天，放学后，两点钟左右，石板上或坐或蹲着两三个女孩，兴致勃勃地玩着。“嘀嗒”的清脆撞击声，伴随着“咯咯”的笑声，童年的快乐刻在了这块石板上。直到太阳落山，鸡鸭进圈，各家大人喊回家宵夜，才各自散去。离去时，又相约第二天还来玩。
有时候，在学校捡到了老师扔掉的粉笔头，或者从废电池里敲出来像笔一样的碳芯条，这块石板又变成了天然图画本。读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上过美术课，但不影响农村小孩的绘画热情。我们在石板上画花、画鸟、画太阳，画山、画河、画螃蟹。那块不大的石板被我们重重叠叠地画着各种抽象画。我们画鸟是有口诀的：2娃子（带翅膀的身体部分），三点水（翅膀上的羽毛），生个蛋（眼睛），挽一转（腹部弧线），人重人（爪子），拉一横（树枝）。像这类画法，还有很多。虽然远不如现代小朋友的画技高超，但我们的快乐不减分毫。
每逢下雨天，我们不能出门，土坝被雨水打湿，走上去很滑，容易摔倒。遇上农忙时节，需要晒粮食，土坝上的裂缝会有粮食嵌进去。打扫起来，还会尘土飞扬。大人决定修一块石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那个地方石头来源不好。只有到屋背后的高坡上去寻找石源。烟坡岩上的石头，有经验的人说是泡砂石，石质不好，容易风化，做石坝得坚硬耐用的才行。他们又继续找，最后在更远一点的东东那个地方发现有好石头。爸爸找了亲戚朋友中当石匠的去坡上开石头，记得其中有一个是远房姑爹。他们把坡上的泥土掀开，在整石上用各种工具，开出两三米长，五六十公分宽的条石。再请生产队里的青壮年抬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放学回家路上，远远就能听到半坡传来的男声号子，中气十足，高亢洪亮。那是石匠师傅举着大锤，一锤一锤硬生生把铁楔子锤进整石，切出条石来。用錾子、凿子把条石修磨规范，抬回家修石坝。抬条石的四个壮汉，也会喊号子，或者唱自编的山歌，身体与声音一应一和地有节奏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一路下坡，路也是那种“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的路。很天然，很难走。抬着两三百斤一块条石在这样的路上走，现在想来的确是惊险。家里那块百多平米的石坝所用的所有条石，就是他们一步一步地从高坡上用肩膀运回来的。可惜现在，我已记不得当时有哪些英雄好汉帮我们家抬条石了。
每天晚上，我妈都会想尽办法炒几个菜来招待石匠师傅和抬石头的人。我们小孩唯一参与石坝建设的事，就是帮着往灶里夹柴，菜炒好了就端到桌上去。我爸总是要劝石匠师傅喝酒。那个年代，喝酒的最高境界，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爸的杀手锏就是叫我们兄妹五个挨着出来敬酒，搞车轮战。那几个石匠师傅，也因此常常被灌得一醉方休。酒桌上敬酒，去酒厂打酒，也可以牵强地算是参与石坝建设了。什么时候开始修石坝的，我没有清楚的记忆，但是石坝竣工时间很清晰。在石坝边沿的中间位置，石匠师傅用錾子镌上了“1983.1.1日”字样。
石坝修好了，上塆下塆的小孩来得更勤了。石坝的外围种有各种果树，柑橘树居多。它们是游戏的各个据点。男孩儿们玩追狗、“亡国”、打棒儿、砍蹦钱儿、滚铁环，女孩儿跳橡皮筋、跳长绳、踢毽子、跳房子、演女巫……跑啊、跳啊，喊啊，笑啊，石坝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想想当年土坝上的那块方石板，独自承担着女孩的游戏，也是劳苦功高了。不过，那时玩得太拘谨，太局限了。而今，有了这块石坝，玩得才叫一个豪爽，才叫一个荡气回肠！
夏秋农忙时节，大人们再也不会捡牛粪加水调成糊状来浆一遍土坝了。石坝没有裂缝，不必担心粮食嵌进去。几千斤包谷棒子，堂屋里一堆，厅口一堆，地坝一堆。早晚凉快，一家人在地坝里手抹包谷，听妈讲传说故事，抹满一升或者一撮箕可以得一个银抠儿（硬币）。上午，就把抹下来的包谷子儿摊开晒。大人会让我们晒一两个小时，就把一坝包谷从一头到另一头踢出回纹路。这样更容易晒干。以至于后来在课外书上看到走迷宫的图样，就会想到在地坝上晒粮食踢出的纹路来。踢包谷纹路凉凉的，很舒服；踢谷子（稻谷）就没这么好玩了，稻谷扎人，还有许多叶尘，皮肤受不了。踢完一坝谷子，脚踝以下都痒得难受。但是也得去踢，在太阳底下暴晒着踢。看着一坝的粮食，也为家里今年的丰收感到开心。
石坝上发生的最扣人心弦的事是抢偏通。粮食晒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发现天色暗了。抬头一看，乌云滚滚而来。“抢偏通喽！”这嗓子一吼开，全塆的人都急起来。全家老老少少收到了集结令，瞬间从各个地方涌到石坝上来。婆婆爷爷年级大了，就往中间扫。姐姐妹妹负责用撮箕撮，倒进箩筐里，哥哥们或抬或端着箩筐进屋去倒进斗筐，来回跑。爸爸和妈打主力，斗智斗勇，指挥全局，跟老天爷抢时间。我们又累又兴奋。有时候刚抢完，雨就下来了。看着雨珠打在石坝上，像盖印章一样，盖着盖着，石坝全湿了，屋檐流下雨柱，一家人像打了胜仗一样，互相说：“哎呀，好险！”有时候，雨来得太急，还没全部抢进屋。大人喊，快倒厅口！我们就直接用撮箕端着粮食倒。哥哥们也不用等着撮箕装进箩筐，干脆把箩筐放倒，用探耙或者直接用手往筐里刨。一家人在雨里抢粮食，又急又累。抢完了，大人拿一块干毛巾给孩子擦头，又找干衣服来叫换。那些淋湿的粮食，只有等太阳出来，再摊到石坝上晒了。
夏天的傍晚，早早从井里提几桶水，倒在石坝子上，退退暑气。晚上，端一碗面条，在石坝上吹着夜风宵夜，也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天完全黑了，石坝上会有两把木竹躺椅。大人们没人躺的时候，我和二哥就会争。后来，我们私下把两把椅子分了。只要空出椅子来，不是自己的那把，是再不会争的。躺在椅子上歇凉，数天上的星星，看月亮从云里钻进钻出，听草丛里的虫鸣，回味一天里发生的趣事：撬麻芋子、捡落枣、掰地瓜儿、捡鸭蛋、捉螃蟹、摘刺泡儿……
现在回老家去，常常端根凳子坐石坝上，几兄妹一起聊当年发生的各种趣事。石坝，就像一台录音机，静静地听我们讲，听我们笑。过些天，脑海里那些回不去的往事又循环回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