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苏语涵
整理书柜时偶然翻出一本相册，征得长辈同意后，我抽出一张照片。它平整、没有丝毫残破，却是黑白色的。照片中的老人端庄地站在槐树下，微笑着看向镜头。
我问:“这是谁啊？”
“这是太太，还记得吗？”姐姐抚摸着我的头发。
“太太？不记得了。”
“也是，毕竟你那时候才豆丁点儿大。我都是听妈妈讲的呢！”
于是，我便央求着姐姐给我讲讲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姐姐应了。她的嗓音不紧不慢，我也逐渐忆起那些如浮光掠影的往事。
的确，我那时年幼，不曾记得她何时出现在我记忆里，也不认得她，只是乖乖地听大人的话叫她“太太”。一直以来。我对她的记忆很淡，甚至有些冷漠--因为我从未见过她，哪怕一面。
唯一一面是在盛夏的一个夜晚。太太的房间在最左边，在我每天回房睡觉的必经之路上。按理说总会见上几面，可太太总是紧闭房门，仿佛这已成为一个铁律，所以这次突然破例才叫人难以相信。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分明之前对她那么冷漠，现在却又因心中的好奇而鬼迷心窍地躲进拐角的阴影里。这行为叫我心中漫起一股心虚，不由有些后悔。
突然，我听见了一阵轻灵舒缓的歌声。是太太！我意识到。霎时间，我的背部绷直，手指绞着衣摆，紧张感让我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响亮，好似一阵鼓声在我耳边炸开。我真怕这声音打扰了她。
这时候，一个问题闯入我的脑海--太太是什么样呢？我想，却想不出来。心里着急，真想扒在门框上看看。可大概是所有小孩都对大人有些莫名的敬畏，我有些犹豫。看吧，就一眼。她又不是吃人的兽，她不是任何人，她是我的太太。
于是我慢慢转身，汗淋淋的双手扒着门框，眼朝里望。太太躺在竹榻上，银发编成辫儿，盘在脑后。轻灵的歌声不知何时变得沉重，又不知何时停下。我如大梦初醒般恍惚，一抬头却对上了太太黝黑明亮的双眸。我被吓得浑身震悚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听到了一声声抽泣。
那天晚上，向来不做梦的我梦见了太太唱歌。梦里，许多景象都变得清晰起来。我站在门外，看太太的银发，看太太藏青色的外衣，看太太的眼中映着一片橘黄的灯光，看那干涩的双眼中绽出泪珠，划过岁月洗礼的脸，没入鬓发。太太的歌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压得我不能言语。我看见这歌声化为片片绯红，不知从哪儿洒下，落了一地，红了双眼。我听见自己的哭泣声，可我却不知其因。
从那以后，我时常去看她。这个老人总是躺在竹椅上，任由阳光在她苍老的肌肤上起舞。许多个昼夜她都如此度过，没有人，也不需要有人知道，在那无数的日子里，她都在想什么。我也心怀痛楚，我想，这不是对她的怜悯，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
不久后，太太便携着一腔情思逝去了。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我明白，那婉转的歌声也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在记忆里了。可我同样明白，死亡是一枚干净而沉重的果实，人们吃下去，医治太多活着的病症。
看着这张照片，那轻灵而沉重的歌声又将在我的梦里低唱，在我的记忆中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