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远渡，半生回航
颜义恒
夜色如墨，海水荡漾，起起伏伏，回旋，纠缠。浪花拍打着礁石，阵阵回响。海的对岸，灯火阑珊，倒映在海里和着夜的寂寞，被浪揉碎。母亲如今还能回想起，那时，她的目光柔软而平静，又久久不曾移动地望向对岸，眉目似欲装尽满夜星辰。而她身后，是寂静的小岛，沉睡的故乡。
母亲的一生，在青春中远行，在中年里回眸展望。
她记得父母坐上船，离开留着他们记忆的小岛，到海岸的那头，为了生活。从此不逢大节而不回。她望着父母乘坐的船在渐行渐远中，消失在海与云之间。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啼哭，咸腥的海风狂卷。自此，岛上剩下一个家，她，和两个妹妹。
她说，海水是暗夜的眼泪，海岸是暗夜的伤痕。四面环海的小岛，是孤独而闭塞的。像是大海最自私以至于不可外见的宝藏。好在岛上亲人热情，省吃俭用，生活苦涩但尚有回甘。
她总喜欢在闲暇的黑夜里，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远望海的对岸灯火微弱而绚烂。海风拂过面颊，吹出大海苦涩而悠长的歌，低吟着苍茫大海上古神的低语。海风轻语，向她诉说着对岸的灯光灿烂。她的思绪飘飞至远方，混在海水的粼粼波光里回荡。可是，背后妹妹们的哭啼打闹声总会打碎幻想。她回头，坚毅的双眼在刹那间变得柔软而怜悯，望着妹妹们。她的身躯瘦弱，但是骨骼坚硬，撑起她的责任，撑起这个家。她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在沉默地展望，默默地承担。
她说，海风吹来远行的父母，他们在中年以后回渡重洋，归根故乡。可是如今又将吹动她的风帆。她在无数个夜里奋笔疾书，直到一封来自海的对岸的录取通知书，夹杂着汗水和海水向她奔来。她背起远行的行囊，内心激动，憧憬无限。当她踏上远行的小船，回眸间望见海浪腾起，遮掩住妹妹不舍而伤痛的双眼，她的双眼里像是掺杂了砂砾般酸楚。海风吹来，浪花散落着水滴，洒在她的脸上。她的内心百感交集。可她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们在走出去，远渡的小船，也有着海风侵蚀的累累伤痕。
从此，对岸成了此岸，熟悉的此岸，成为对岸。
她说，她看着船行驶向对岸的霓虹，新世界将包裹着她。她已远别故乡，可是心依然牵挂。大学四年后，她努力寻找工作。将一点一点的积蓄寄向海的对岸。她时刻承担着她的责任。家里的楼房破旧，她出钱修补；妹妹的学费，她出钱支付。日夜辛劳，早出晚归。这一切从我出生之前，直至现今。我看在眼里，铭刻在心。她的身躯日渐消瘦，却更凸显出她挺立的脊梁。她说，那个时代的人，生在他乡，却时刻回望。
时代变换进步，就同海水一般，变化万千。
如今，小岛似乎不再封闭，大海对岸的霓虹灯影，顺着海水漂流到小岛上，繁华了一片。她的双眼再一次回望家乡。这一次，她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她和妹妹们出钱，将破旧的老房子翻新。父母终于在老年，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一家人的日子，在和小岛一起发展。再也没有谁因为她们一家人全是女孩而做出自以为是的嘲讽或议论。她说，远渡的人回来了，小岛在变，小岛在变，有人在回来。
海浪翻腾，拍打礁石。时间暂且留下些故事，可是，海浪在永不止息地涌动。她，我的母亲，顺应着时代的脚步走出她的故事。平凡的人生，也要从青丝走到白雪并烙映在时代的背景里：适时奔赴，适时重拾；心系远方，牵挂家乡；半生远渡，半生回航。如果说母亲的一生，是海船上飘飘摇摇的一出戏，那我想，此刻只有她自己是自己的主角。
浪涛夹雪赴天涯，海波携风归岸礁。
穷半生以求远渡，尽半生以探回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