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调

钱欢晶

　　薄雾的江南，雨点打绿了芭蕉。小巷悠长，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婉转，散入了密织的雨幕。没有约到同伴，天气还这么糟糕，心中不免生了怨意。在巷尾一扇古旧的大门前，我停下了脚步，伸手叩了叩已惹上铜绿的门环。
　　过了许久，门开了，伴随着如老者般的孱弱呻吟。“你好。”门后在这的是一位亭亭的女孩，唇角勾着一抹笑意，“你是陈老师的学生？”“嗯。”我微微颔首，“老师她有点急事，就托我过来了。”“好的。进来吧。”女孩侧身，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我走进去，顺带着向她扫了一眼。女孩身着一袭灰布的格子长裙，发丝带着些微棕色，被高高地绾起。她细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根黑色的细线，线的另一头垂着一尾青瓷的小鱼儿，上面沾湿了点点的雨水。


　　女孩转身去关门，于是我便有了空闲往院子四周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满目竟都充满着各异的色块，被雨水虚化了线条。空气中弥散着沁人的花香，似乎已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淡，若有若无。不知何时，女孩已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边走边淡淡地说:“奶奶病前爱花，我们两人就靠卖这些花维持生计。幸好有奶奶曾经教过的学生们的救济，我与奶奶才不至于为了吃一口饭操劳。”
　　“现在奶奶病了，我便替她照料这些花儿了。”女孩说着，推开了房子的门，“请进。”我收起伞，换了鞋，随女孩一起坐在了木制的古旧沙发上。“不好意思，奶奶她还在午休，可能要麻烦你等些时候。”“没事。”我摇头一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东西从书包里拿了出来。“呃，这是我们全班同学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给秦奶奶的一份祝愿，希望你能代她收下。”我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瞟了女孩一眼。
　　“陈阿姨也真是，真是太好了，果真是奶奶最疼爱的学生。”女孩感激地望着我，“只是下不为例。既然是你们的心意，我也就带领了。最近这段日子也真算困难，为了付医药费，已好久没吃上一顿正常的饭了，不然奶奶是怎么也不会收的。”

　　女孩沉默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安安，麻烦你大雨天跑到这里来送钱了。”我摆摆手，说了声没关系。安安便坐到我身边，和我聊起了天。从她绵柔的语调中，我得知安安的父母外出打工，一去不回，只留她们老小在此相依为命，飘摇浮沉。
　　“安安安安。”房间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叫唤。“哎，来了。”安安倏地站起，那只小鱼儿晃动了一下，又立刻重新服帖地依偎在她身上，仿佛一片被雨水沾湿的花瓣，亲密而柔软。“你也来吧。”安安偏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径直走向里间。我跟随着眼前裙裾微摇的身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房间很整洁，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干净、清爽，和安安一样。惨白如雪的被褥微微隆起，看得出它下面覆盖的必是个瘦小的形体。一头银丝在枕间盛放，稀落地夹杂着几抹浅黑。老人正背对着我们。
　　来之前，陈老师将我叫到了办公室，与我讲了秦奶奶，讲了她的中学时光。几十年前，秦奶奶还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是她们县里首屈一指的名师。可她却全然没有架子，仍是那么平和，柔声细语，谆谆相教。现在，我想，秦奶奶年轻时，应该也是安安这样子，温润如玉，仿佛流光不逝，岁月静好。
　　“谁！”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翩飞的思绪。“奶奶，是陈阿姨的学生来看您了。”安安上前，拾起滑落的被角。“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陈阿姨的学生来看您了哎，奶奶！”安安无奈提高了音量。“哦，小陈的学生啊。想当年我教她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让她上台讲句话，那脸红得嘞，我现在还忘不了，还有……”秦奶奶的声音逐渐含混了，微弱了，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掩盖，再也听不清了。
　　想当年，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因为它满载了太多旧忆的美好。若干年前的丫头片子，如今也已继承了恩师的职业。时光催人老，陈老师的额间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纹路里镶嵌着她一路走来的艰辛。而秦奶奶，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她的呓语突然在耳边停止，代替的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唉，又睡着了。”安安蹙起眉，不无忧伤地长叹一声，拉我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秦奶奶这是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生怕触痛她本已敏感的神经。“医生说，是老年痴呆，老是渴睡五官的功能也大不如前。她唯一能记得的，恐怕只有我和她的学生们了吧，甚至连花儿的名字都不知晓了。”

　　的确，日夜操劳，出卷改作，她瘦小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住。“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奶奶不是痴呆，而是走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旅行，那里有她最爱的人们，有完整的家庭，有毕业的学生，还有家乡的山水花草，以至于难以回到现实。”安安澄澈的双目中涨起一泓秋水，渐渐地快漫出眼眶，只是她忍住没让它们落下。
　　雨停了。瓦檐上滑落的雨珠滴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奏出点点清音。安安带着我出去，来到了院子里。雨后碧空如洗，湛蓝的天幕低垂，云朵隐去了太阳的光辉。冥冥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滞留在花间叶下，染湿了安安的发髻。满院花开正盛，被雨水洗礼后更显娇媚动人。
　　从安安低低的絮语里，我知道了秦奶奶平生最爱的便是兰，谦谦君子，不畏霜雪。我望着身边如樱花般柔弱的女子，惊叹于她顽强的生命力，经受如此多的打击，却仍傲然挺立。不经意时，在安安侧身的某个瞬间青瓷的小鱼儿凌空旋转，我捕捉到了她眼角些许的笑意，笑中含着泪，正如花蕊间深藏着雨水
　　“哦，这小鱼儿，”安安微启双唇，“是父亲从故乡捎来的礼物。我的老家在江南的青瓷小镇，放心，不是景德镇，只是故乡盛产青瓷罢了。上好的青瓷饰品，上面浮着一层青玉色的光，不穷极奢华，更多的是烟雨江南诗画般的迷离，还有渗透入心的质朴无华。可惜，这是他最后一次送我礼物了。”
　　原以为安安会哽咽，可她只是浅浅笑着，伸手抚弄花儿纤细的腰肢。我感觉心情也被她的笑意感染得明朗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乐观呢。”我冲口而出。“呵呵，只是被伤得习惯了，也就不痛了。再说，人活着，怎能死盯着不顺心的事不放呢，这样活着太累。”云消雾散，太阳洒下它的暖光，落在了青瓷小鱼儿身上。唔，没错，青色的鱼身上，镀了一层明黄的阳光，随着它身体的摇晃，淡淡流转。仔细看，鱼儿的眉眼似是弯的——它在笑！

　　“安安。”我轻声叫她。安安的目光回转，拥抱住我的双眼，背景是欲沉夕日，如血残阳。看着我发愣，她不由一笑，眼角下弯，唇角上扬，碎发乱舞，裙裾盛放。安安浅浅的笑涡里，弥漫着暖色调。
　　她在花间穿行的倩影逐渐迷离，或许世界，更多的不是丑恶，而是美好。生活将安安纤弱的身子蹂躏、摧残，浸泡在陈年的苦酒里，浇上浓硫酸慢慢销蚀，直至体无完肤。挫折逼她可她却偏不。她说，我要微笑，微笑啊，任你如何也打不败我，打不散我嘴角的笑容，夺不走我笑对人生千难万阻的权利。
　　她送我出了门。青石板上还残留着积水，足音被包裹在里面，只剩下绵软的踏水声。“叮。”青瓷小鱼儿偶然碰到了门环，我在想，这是小鱼儿的笑声吧。也许它也曾流过泪，可惜被淹没在咸咸的海水里，无人知晓。走了一段路，我实在忍不住回了头，对上了安安的眸子，那里的水很清，很深，晕染开笑纹，涟漪渐起，惊乱一池宁静。
　　“下次记得再来。等我奶奶病好了，留在我家吃个饭吧。”安安说。我用力地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木门上写着四个清秀的柳体字：袭人花店。脑海里又浮现那满院的花、花间佩着青瓷鱼的女孩，柔风吹发，花香袭人。或许祖孙俩种的不仅是花，还有对生活的憧憬，对世界万物的热爱。
　　我也学会了微笑着离开。等我快走出了小巷，背后才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我转身，小巷空空，只是不再落雨，平静无澜，似乎我未曾来过。
　　巷尾，是一株繁盛的芭蕉；树顶，是一轮暮时的夕阳。景致的柔美，已禁不起我的嘘叹，她的微笑，正如这抹落入眼底的金色夕照，暖暖地，匀匀地洒下，给了我面对困境的勇气，给了我心灵震撼的一击。她唇角上扬的弧度，使我眼中的世界涂满暖色调，只剩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