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背影

那一年，通讯兵被困雪山。希望随着时间流逝殆尽，许多人都放弃求生。但是他们其中一个战士没有放弃生的希望，想方设法组织大家逃生，甚至吃雪、啃树皮……最终战士们无一牺牲，并因连接通讯及时，立下二等功。那个青年人，就是我的姥爷。

小时候，我听不懂姥爷这段光荣的事迹，但他依然是我的英雄。记得小时候，他给了我一块削成枪形的小木头，做工虽粗，可儿时的我却把它当成珍宝。我经常用那把小木枪和姥爷玩游戏。姥爷在前面跑，我拿着小木枪在后面追，感觉自己可神气了。姥爷身材高大，我根本跑不过他。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甩开我好远，我就气得跺脚。他看到我生气了，哈哈一笑，便转身回来，一把将我扛在肩头，逗得我叫啊笑啊……姥爷的腰杆总是像树那样笔直，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是世界上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了。
然而，姥爷却在我一年级时患了喉癌。就像被困雪山时那样，他一直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很努力的在和病魔作斗争。58次化疗，三次大手术，到最后声带完全被切除，整个人从180斤瘦到80斤，却从没抱怨过，绝望过。
爸妈怕我太小不懂事，只让我探过几次病。回忆起几次在医院里看望姥爷的情境，姥爷始终很乐观，很有精气神，眼底含笑，总是在写字板上与我对话。他的大手苍劲有力，每每握住我的小手，那温暖与踏实让我不信他病着，至少他的病一定会好。
但姥爷的身体，终究是一天差过一天了。一开始他还能在医院里慢慢地散步，但到后来，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躺在病床上，床被的起伏都很小。他时常对着窗户侧卧，背对着我们看着外面，远眺着那一方天空。他的背影变得那么瘦，那么虚弱，但他苍白清癯的脸上仍挂着笑，写着，病一定会好。
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我绝对不会知道这会是诀别。记得姥爷惊喜地看见我来了，强撑着坐起身，干枯的嘴唇翁动，似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我看着他，眼眶突然就红了——这个瘦弱的，好久无法开口说话的人，哪里还是曾经那个能让我骑在肩头，经常大笑的高大的姥爷啊！
他颤抖地写着什么，我看不懂他写的行书，妈妈便给我们翻译。我现在明白，那些絮絮叨叨的提问和嘱托背后，是无比深沉的思念与不舍。我那时不懂事，问他会不会死掉，大人们都忙叫我不要说晦气话。但他只是一笑，手吃力地、端正地写下一句：我不会死，我还没有看到你长大。我的双眼立刻亮了，摇着姥爷的手，撒娇着：“那你要快点把病养好，然后给我做有扳机的那种小木枪！”
他一怔愣，眼底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愫，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探病的时间就到了，我满心期待，蹦跳着跑出病房。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告诉姥爷：千万别忘了我的小木枪！但那一眼我望到的，却是他最后的背影。那个画面让我永生难忘：他扶着病床的扶手坐着，微微驼着肩膀，落日的余晖静静洒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光。他还是那个他，但似乎原来的那个他，又不在了。
我想起他曾经抱着我看晚霞，想起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使我安心的感觉，心里没来由地的发慌，像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的泪，很快的流下来了。
不久后，姥爷过世的消息传来，我不能相信。我还没有长大，小木枪也没有做好，他应该不会死的。他从不骗我，他说好给我做小木枪，他就一定不会失信离开。我揪着妈妈的衣角，无论她怎么解释，就是执拗的认为姥爷没死。
我的心很慌，不停的想让妈妈告诉我他没死，但当我看到妈妈眼角的泪花时，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真傻，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姥爷不会骗我，他肯定没走，但我也不能再提这件事了。不然那些认为他死了的人都要伤心了。
办丧事那天，妈妈怕我捣乱，留了我和妹妹在家里。我环顾这个小时候住了四年余的房子，我猛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妹妹的手跑到了小库房，拿起姥爷为我做的弹弓，子弹壳粘成的飞机，开心的炫耀着。忽然，我看见一把小木枪静静地躺在柜子上。我呆愣了一瞬才敢拿起它。随着梦寐以求的一声“咔哒”，扳机扣动声在耳边响起——我的心里某一部分，顷刻裂得粉碎。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泪光中，浮现出姥爷颤抖着、吃力地雕刻着木头的背影。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我抱着只是半成品的，却在我心里是最完美的小木枪，哭得撕心裂肺。姥爷确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事实终于残忍的摆在了我的眼前。

这些事，有的存在于我儿时记忆，有的来自妈妈的讲述。此时的我站在时光之外，仿佛又看见了姥爷：他穿着军装站立在风雪中鼓舞战友，他逗我玩要我快点追他，他面对着窗户坐在病床前，一下一下地为我削着小木枪……他的背影不断交替变化，但都是在离我远去。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转身，像小时候那样，把我扛上肩头，和我笑啊，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