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藤椅

一把藤椅

吴小娟
他盯那把藤椅三个小时了！
藤背那一面藤条编织的花朵已然了然于心：九路纵向，最中间如果不缺的话编有九朵完整的六角花，它的两边分别向左右倾斜，完整的花朵变成了八朵，七朵，六朵，五朵，降次排列让整个靠背形成一个完美的拱形，几个破缺处完全可以脑补。藤座又是别样的编法，只四角各有一朵六角花，中间密密实实经纬交错的只留有小小的洞隙。扶手的一边已有些剥落，张牙舞爪的伸出些藤蔓，但这丝毫不影响罗老大欣赏这把藤椅的心情。隔壁刘罗锅向他扔了块石头他都丝毫不察觉。他在心里觊觎它好久了！
在罗老大还是青屁股小罗的时候，就隐隐听爷爷说过屁股下的座具是有讲究的：将军的座椅覆虎皮，宰相的座椅配罗绮，皇帝老儿的龙椅那就限制了挖地佬的想象力。远的不说，就是那藤条椅，长工爷爷一辈子也没有坐过，就那会儿，端着碗喝红薯稀饭时瞥见地主老爷倚坐在藤椅上会客时见过。
小赵小孙打包好了几大捆书，都用报纸裹了两层，罗老大连忙走过去帮忙扛到拖拉机上，小赵连忙道谢。临走时，罗老大瞥了瞥缺角木课桌旁边的破旧藤椅，嗫嚅了半天没敢说出来。小赵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罗大哥听说他们今天要返城就一大早蹲守在大队公房旁了。
“哥，你要是不嫌破旧，就搬回去用吧！”
于是，一把藤椅正式入住罗家。
于是，罗家正式拥有一把藤椅。
一直到罗大哥变成了罗大爷。
罗大爷在他家的三层仿欧式小洋楼前悠闲地看老伴儿逗着孙儿玩。
他想用那个富有启发式的问题来考察一下孙儿：“娃，你长大了是想坐藤椅还是坐板凳啊？”
孙儿撇了一眼爷爷屁股下的座具，原本土黄色的藤条已磨得铮亮，虽然没有巾巾吊吊，但也补得花花哨哨，塑料仿藤彩色布条间杂其间，活像一个穿着怪诞的滑稽小丑，于是连忙直摇头：“我都不要呢，我坐老板转转椅！”
罗老大心里一咯噔，甚为不悦。
你这臭小子知道什么呀！倒不是真的问你想坐什么椅子，是问你长大想有什么作为！当年你爸就是在我这个“坐藤椅还是坐板凳”的教导下深受启发才有了今天的一丁点儿出息的！知道不？这藤椅可是有地位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坐的！人家赵市长，就当年那个下乡的知青，他就坐在咱这把藤椅上看书啊，写字啊，看书啊，人家坐着坐着就坐到市长的位置上去了。藤椅，可不是一般人坐的！可别小瞧了！哼！
大人不计小人过，罗老大把蒲扇腰上一别，就走出院子遛弯了。
刚一出门，老罗老大就差点撞上隔壁老刘罗锅。老刘罗锅的老罗锅更加重了，压得他越发的佝偻。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儿前几年享受了低保，可住的还是三间破土房，这些年，乡村里几乎家家都盖起来小洋楼，这种土坯房眼看着就要成文物了。可修建房屋是大事，刘罗锅的低保只能保他衣食无忧。
老刘确实是来找老罗的。
老刘说，刚才村头老宋家的大孙子急匆匆的跑过来说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打听刘罗锅住哪里，一会儿就到啦！老刘惊得团团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把板凳端出来抹一抹，可他家就两张老木头小矮凳，一张放矮桌前吃饭用，油亮发黑，一张在灶前烧火用，碳灰积重，更黑。干部来了坐什么呀？老刘能想到的就只能去老罗家借！
老罗家如今除了他的藤椅宝座外都是清一色的现代家具。老刘也觉得无论搬哪一张去都和他的古董土坯房格格不入，最后只把藤椅宝座抬了过去，安放在老刘院子正中，陡然让这蓬荜增了些辉来。两只洗了把脸的黢黑小板凳也端正地排列在藤椅两旁，像极了古代的将军和列兵，等待着检阅。
他俩刚忙完，果然就有两个陌生人在老宋的带领下进到了刘罗锅的院子。罗老大第一眼感觉到其中的年龄偏长的干部有一点点眼熟，但就是没想起来。他俩连忙哈腰请了坐。
来人表明了身份，果然是干部，而且还是市里的干部。听说是什么定点扶贫危房改造，反正今天就专门来核实刘罗锅情况的。年纪长一些的干部一边弯下腰握着刘罗锅的枯手说着来晚了的话，一边拉他坐下来。刘罗锅哪里敢坐，四人三条凳，他本就打算自己是不用坐凳的，院里有石头，檐下有台阶，挖地佬随便哪里都可以囫囵一坐。这下可好，被领导拉着他还怎么坐？他就只好一直往后退着。
罗老大见状连忙大跨步绕到藤椅边，随手掸掸旧黄色座垫上并没有的灰，
“领导同志，请上座！”
“噢，谢谢老同志，您坐。”
眼看刘罗锅就退到屋檐台阶下了，他的腿已经和台沿亲密接触了，这一碰，佝偻的身体顺势下沉屁股就着陆了。年长干部也挨着他坐下来，接着询问相关情况，并示意年轻一点的干部一一记录下来。年轻干部立马掏出一个小本，掇起一张小板凳坐下来，伏在藤椅座垫上就开始写写划划。
这一幕，似曾相识？
噢！当年小赵他们不是经常在干完农活之后就这样写写写吗？那个年长干部莫非就是……

临了，年长干部再一次握着刘罗锅的手说着抱歉的话关切的话，看来刘罗锅的破旧土坯房终于可以不再硬撑在这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小康社会了，扛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可以寿终正寝了。
干部们要走了，罗老大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领导，您贵姓？
“我姓孙，叫我老孙好了。这个地方，当年还是学生的赵市长和我来插过队啊。这些年，咱国家的变化日新月异，农民的生活也提高了不少，但仍不免有遗漏。赵市长特意嘱咐我要亲自到这里来看还有没需要解决的问题，果然漏掉了一个。我们工作的疏忽啊！我今天要回去向市长汇报，小徐呢，就留在村里，继续解决遗留问题！”
果然是他们！
只是当年的小孙变成了老孙，岁月的钝刀把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印，有的褶子里裹挟着辛酸与疲惫，有的褶子里藏着些泪水与汗水，有的褶子里绽开出幸福的笑靥。每个褶子里有它的故事，收拢敛闭，兼容并蓄。正如这些年来，社会周遭的种种变化，该变革的，该纠正的，该传承的，该创新的，也都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褶子”里留下痕迹。
乡村的夜空，星光远隐近明；乡村的四野，虫鸣时有时无。罗老大没和家人一起看电视，独自坐在院子里纳凉，身下依然是那把具有年代感的藤椅，破旧但舒心。电视里传来唱歌声，是他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他脑中突然闪现影视剧里的太师椅和今天小徐坐过的小板凳，顿觉心底宕开层层隔阂，感觉格外开阔，一股激动之气从丹田涌上，打通各处关节，直冲咽部，罗老大一张开嘴，一串串歌词便喷涌出来：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首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