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佳伟
清明与雨似乎颇有渊源。每年清明，好像总会有一场纷纷扬扬的雨，这纷纷的雨很随性，说来就来，落得匀匀的、细细的，只匆匆飘洒了一阵儿，转身便又走了，叶尖挂着一串水珠，地上留着一抹湿意，天地间一片气清景明，朦朦胧胧看到些故乡的影子。
路边四季青环绕的花坛里，一树桐花开得正好。在飘渺的雨雾中，它的洁白晶莹映入眼帘，偌大的一堆，像一团随意舒卷的云，又像漂浮在阳春碧波里的一袭白雪。走近了，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清甜香味，轻轻淡淡，若有若无。
忽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桐树。说来也奇怪，那树早已在房屋修缮的过程中被移走，对它的记忆应该已经遗忘，我却总在看到桐树时想到它初开花的惊艳，想到与它有关的场景。
桐树是爷爷买来栽在院子里的，同时栽下的还有几株，只剩下这一株。记得当时爷爷种下时说的话：“空着也是空着，随便种棵桐树遮遮日头吧。”树栽时也就一人多高，光秃秃的，灰败难看，也不发芽，只好折断，随后也无人提及。谁知次年春末夏初，那树却从各个枝头顶端冒出了新芽，好似吐出的一簇簇绿的火苗，见风就长，一年就高过了墙头。
“桐树还能开花哩”，爷爷告诉我，“‘清明之日桐始华’，等到清明，见一见桐花吧”。我便期待着清明，期待着未闻花名的桐花。
我眼见院里的桐树逃过夏夜蝉虫，淌过萧瑟秋风，挺过皑皑冬雪，在清明，如约开花。桃李花在暮春时节纷纷凋落，唯有桐子花渐次开放。花开在黄昏或清晨，繁花似锦，那满枝满树的花不知有多少，挂满一树，如波如澜，如云如雾，似花山，又似蓝天碧水之间的一袭祥瑞的白云。细看桐花，一盏一盏的，花瓣边缘雪白，越往花蕊深处，渐渐胭红，仿佛宣纸晕染似的。花萼处聚拢成一顶褐色帽子，五瓣花瓣却收拢成一个精巧的花盏。桐花的香气很淡，若有若无的。花梗又细又长，优雅至极。远远望去，桐花像少女脸颊上飞起的红晕。
爷爷喜欢在桐树下品茶。寻一处阴凉，摆上茶具，坐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品着茶，嗅着满树清香。看着那样的场景，我感觉爷爷的一天，是很短的，仅仅是温上一壶茶，坐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就能从日上柳梢头望到斜阳染红半边天。而在失去他之后，再回到家看到桐树与树下的茶几，我觉得坐在桐树下目送儿孙离家的爷爷的一天，是很长的，长到每一个目送，都凝着绵延不绝的情感，都随着目送人的远走渐渐失焦，进而一点点扩散开，直到剩下零星的光影。
时隔多年，又在清明时见到桐花，生出些异于初见它时的感受。紫色白色相互晕染，本该是极美的颜色。偏偏紫色中透着浅白，终究不彻底。白也是青白，不够绚丽，一副灰旧的姿容。远看也像是景致，走近了看，别无他奇，却是一树一味的古旧颜色。花香馥郁，比樱花的香深厚，较梅花的香清淡。是隐逸了许久，寂寞了许久，流淌了许久的。
总觉得桐花比其他的花更寂寞些。其他的花只一瓣一瓣飘落，桐花却落一整朵，它很爱惜自己，告别大树，也要完完整整、清清楚楚。
“难道生命在片刻欢聚之后真的只剩下离散与凋零？”，开的再繁盛的桐花，也避免不了凋落；对爷爷的思念再浓烈，也跨越不了死别。即使过了很长时间，即使留在记忆里的美好多于忧伤，每次忆起他，总会内心弥漫酸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强烈。
“繁花落尽，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对爷爷的思念也会随着桐花的飘落，埋藏在我心中。等到来年清明，桐花开时，我的思念应该也会溢满整个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