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仇丝雨

我在梦中见过一只鹿，她站在树林中，微微抬着头，挺着胸膛望着我。晨曦穿过树枝，透过树叶，浮在她的身上。深褐色的毛，棕色的瞳孔，长长的睫毛，细而结实的腿，她站在那，望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却自始至终读不懂她的眼神。
我知道，我是一定要去寻找，这样的一只鹿的，我确信，她一定在哪一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她。
于是，我便踏上了征途。
似乎，她也在找我，所以总有她的声音在给我引路。我不知道自己走在哪，但我知道我要去哪。
我走到了一片沼泽，我在沼泽前徘徊，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去尝试渡过这个令人畏惧的沼泽，更不知道，如果我尝试了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树上的乌鸦在劝我，它说，沼泽里有一个恶魔，如果我过去，他就会抓住我的脚，将我拖下地狱，永远都出不来。老宅上的黑猫也劝我，它说，沼泽里有一只鳄鱼，如果你下去，它会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把你吞噬掉。我固然是害怕的，但是，最终还是顺着我耳畔的那一丝声音，走向了那个居住着恶魔和鳄鱼的沼泽。
乌鸦说对了，我的确遇上了那个恶魔，他也的确缠着我的脚，将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拉。黑猫也说对了，我的确遇上了那个鳄鱼，它也的确在一点点地吞噬着我。我寸步难行，而眼前的沼泽似乎没有边境，似乎，它还在一点一点地生长。我心中的恐惧也在一点，又一点地生长。而这时，鹿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听不太清楚她究竟在讲什么，就像一缕风，又似她在我的耳边低语。只是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缕风，驱赶走了那个魔鬼，那只鳄鱼，它将我身上的恐惧带走了，留下了一片像她一般的宁静。似乎，每次我感到恐惧，感到害怕的时候，总会有这么一缕风，拂过我的身边，带走我的恐惧，带走我害怕的一切，留下那么一片的平静。这种感觉，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也没有改变过。
我继续向我耳中的那缕声音的方向前行，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
我向里面望去，那没有任何一点的光芒，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似乎是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黑暗都卷了进去，把世界上所有的光芒都拒之门外。洞口旁边草丛中的眼睛蛇在劝我，它说这个洞穴中有一只长着全身黑色毛发的熊，如果我进到这个洞穴内的话，它就会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最后利用它的利爪和它锋利的牙齿将我变为它腹中之食。从山洞入口上吊下来的蜘蛛跟我说，这个山洞中，有一只跟人一样大的蝙蝠，如果我踏入这个入口，它就会在我头顶上盘旋，然后用它能够遮天蔽日的翅膀将我包裹住，用它能够吸血的尖牙将我体内的血一点一滴地吸食干净。我感受到我的双腿在微微发软，我的双膝在微微打颤。我站在原地，望着那幽深的洞穴，想了很久。直到她的模样，在我的眼前飘过，我才鼓起了勇气，伸直了我发软的腿，一步一步向那个收留了一只熊，一只像人一样大的蝙蝠以及世界上所有黑暗的山洞走去。
眼镜蛇说对了，确确实实的，有一只长满了黑色长毛的熊，在跟着我，它一步一步地跟着我，我走一步，它便也走一步，我似乎听到，它的脚步声在不断的向我靠近。小蜘蛛也说对了，的确，有一个像人一样大，甚至比人还要大的蝙蝠，在我的头上盘旋，它黑色的翅膀似乎在扑棱扑棱地上下闪动，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从这压抑的山洞顶部飞下来，将我的血吸光。没有一丝光芒，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所有的黑暗，都追着我跑，它们聚集在我的身旁，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在我的耳朵边，留下一串又一串的低吟。我不安的心，在和黑熊，蝙蝠，黑暗赛跑，他们似乎在比赛，看谁能够先把我吞噬掉。我感觉，我应该要成为第一个出局的人了，我的牙齿在打颤，我的身边围绕着一圈我摆脱不了的寒气，我感觉，我再也跑不动了。我蹲了下来，抱着我的头，哭了起来，我会永远被困在这里，被黑暗吞噬得什么都不剩。我不断地想着，尽管我并不想去想这些。这时，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它包裹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就好像是一缕初春的阳光，没有夏天般如火的热情，只是缓缓，静静地包裹在我的身上。是她吧，是她在拥抱着我吧。我睁开眼，站起身，抬起头，发现在不远的前方，有一丝阳光，突破了黑暗。似乎，每次我在黑暗中止步不前时，总会有那样一缕光，带着她的温暖，包裹在我的身边，将我带向光明的地方。
穿过那个山洞后，我来到的，是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雪山。
我在冰雪和草地的交界处停住。前面，是我要越过的那座雪山。看起来，那里没有任何的生灵，甚至没有任何除了冰雪与寒冷之外的东西。我转过身，我没有越过这个雪山的勇气和信心。回头一看，却是之前穿过的山洞，渡过的沼泽。我知道，我如果现在回头了，那么我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眼前，那座雪山的山顶上印着的又是她的模样。我再次转回身，迈出了一步，踏入了冰雪之中。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围绕在我身旁的，是无数针一般的寒气。我身后的脚印在飘扬的大雪和呼啸的大风中，不知去向。整个雪山中，就只有我沉重的脚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的声音。我的身上缠绕着不断增加的寒气以及疲倦，脚步也和地上堆积的雪一样越积越沉。这一次，我想依靠我自己，越过这个雪山，去见她。于是我继续慢慢地向前走。眼前的雪山似乎没有尽头，望去，除了白色还是白色，除了冰雪就是冰雪。我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了，我的眼睛里全部都是白色，全部，都是眼前那白茫茫的雪，眼前那没有尽头的雪山。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孤独，寂静，寒冷，一直缠绕在我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肩上，手上。有点湿湿的，暖暖的。像夏日里的雨一样，带着温暖，轻轻的降落在我的身上。是她的吻，她在轻轻的亲吻着我的脸颊。我眼前的雪，忽然，就被染上了色。小草从积雪中探出了头，鲜花也在小草的旁边，生长了起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座雪山，就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片森林，一片我似乎很熟悉的森林。
我向前走，走在这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森林中，穿过绿叶组成的屏障，走到第十五棵杉树的前面，我看见了她。她的身上有结了疤的伤，也散发着我不曾看到的金光，她的眼里，是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平静，似一潭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打扰的湖水。在我们的眼神碰撞到以前的那一霎那，似乎有一个我琢磨不透的什么东西。她的毛发突然开始苍白，她的眼睛变得浑浊，她的瞳孔变得乌黑。再看向她的眼睛，思绪，在我无数泛白的记忆中翻找，在那位头发苍白，眼睛浑浊，瞳孔乌黑的女人身上停留。那个午后，那缕阳光下，原来，我不曾注意到的是，她的眼中，一直有一只我在梦中见过的鹿。她淡淡地望着我，然后缓缓地向森林尽头，那个洒满光芒的地方走去，缓缓走向，她那一定要去的远方。所有的阳光，所有的芳香，所有的美好，似乎都不受控制的凝聚在我眼中的那个背影上。
记忆渐渐滑到了那天，我指着栏杆那头的那个生灵，对她说，“奶奶，有鹿！”她蹲下来，对我说，“你喜欢鹿吗？在路的尽头，有鹿。你要趟过沼泽，穿过山洞，跨过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