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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2-03 12:59:45  作者:  来源  查看:0
李思颖
  冬暮,晌午方过,天有微雪。
  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城市溺毙在一种愚昧而乏人气的缄默里,吊半口气缓慢发酵,雪粒子没什么心肺,洋洋洒洒,仿佛还带了上一季甜厚的妄念飘摇而下。
  天阴沉着脸,恍惚以为要塌掉,卷云倾在西南角,悉数压在一个孑行的女人身上。
  秦春梅紧了紧身上臃肿不堪的袄子,洗的发白,棉花全挤在一处,像个硕大病态的瘤子。朔风自?管倒灌进来。“真冷呵。”她说。呵口气搓手,一条雄鸭似的长颈左探右探,整个人被这个动作符号化地拉长,加上一身素黑,远远看细脚伶仃,像京胡。
  她在找人,是再明显不过的事。
  天气冷了,又近年关,作为纺织厂里的一名女工,正是该“孝敬”上级的时候。秦春梅就这样拎着半斤猪肉与两条烟,生生钉在了十字路口。她迷茫吗?想必是迷茫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未来恍如屏风上的绣像,望不清纹路,闻着是陈腐,摸上去悲凉。秦春梅攥紧了手中的塑料袋,全身只余那双老态倦怠的眼睛存有活气,骨碌碌朝四下里望。


  雪还在下。
  似是突然有了定焦,她如释重负地欣喜起来。几十米远的一处住宅区,碧瓦朱甍,暧昧冷冽地伫在烟灰色的雪幕里,看着发乌,显然人类在灭绝地球上的诗意,失去了很多人很多物,一个又一个的氛围。秦春梅疾步走过去,未来得及扫尽的落叶在她脚下咯吱呻吟,青石板被叩得很响,在向晚的风里一波一波漾开。
  等到真的到达小区门口,秦春梅才发现这是一个与她所居住的单元楼完全不同的世界。时间在这一处瞬间耗尽它诡谲的原貌,由不可控的暴烈变得温良。一切都在静谧里定格,只有富人的家庭才显得天长长,地久久。绝不类在罅隙里挣扎的爱巢,永远只有寒森森的晓梦在徘徊。她有些怅然了,然后忽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这世间本就是个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
  秦春梅就这样立在了其中一栋房子的窗前。那窗真是明朗透亮的,望如冰鉴,照得她心里发虚。咽下一口唾沫,她斗胆朝窗子里头张望,四围尽是惨淡的雪光,令人闷躁的鸭蛋青。室内烧着壁炉,温暖如春。里边人的脸蛋儿都泛有富态的油色,这一家人都歇在沙发上小憩,就像她见过的西洋油画。那些悬吊在壁橱里的仿品有着粗鲁滞重的笔触,里边的丰腴美妇临座织线衣,在面上——最起码在面上,都显出足足一派柔和来。
  秦春梅定定地,接近于痴迷地望着。望着什么?那扇窗。确切说来是那层薄薄的,透出苍黄光亮的玻璃。她的神情复杂,爱?说得上爱吗?爱那扇窗框住的炊火,鬓影,高脚杯;但她又仿佛是恨的,恨那窗框住的炊火,鬓影,高脚杯。显然,在她此刻的心潮里,这扇小小的,精美的窗已经化成一个吃人的精怪,它吃下她的因迫于生计而淌的苦泪,咬嚼她清癯憔悴的面庞,撕扯她的心力、她的所爱,然后再隔一层肚皮将其内化成一顿私欲的飨宴吞咽干净……秦春梅愈发痛苦起来:这岂止一道窗呵!这简直就是上帝为他可恶的遗腹子而开的便门,里头的人们有着偷情一般淫秽的作乐——她念过《圣经》,晓得亚当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吞下禁果,后拿无花果叶遮盖的事:窗呵窗呵,你的帘子岂不成为了那不知羞耻的东西?那扇本该为我而启的门,我主,关住了我所应得的幸福,却一把将我搡到门外了!
  “哦。”秦春梅缓过神来。她仰起脖子,好将脸上的水泽揩干净。她的记忆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像极了她冷天常吃的咸菜慈姑汤:出奇的清寡与冷冽,吊不出什么甘肥滋味,从头到尾,一路地苦下去。她想起平素贴补家用的几只泔水桶,窗内的厌饫造就窗外的谋生;她想起一年到头洗得泛白,冷天硬如铁板的涤纶衫?,窗外的卑微换取窗内的荒淫;她想起厂里纺的白净的纱线,窗外的垂老妇纺出窗内的美娇娘,窗外的压金线作了窗内的嫁衣裳……秦春梅此刻的脑子里只牢牢把住一个字眼:窗!那张嗜人的巨口,那扇金玉满堂却永不向她洞开的回廊……窗!

  雪下不停,秦春梅的领子上已驳白,老鸦一般攒起颈项立着。
  “沙——”窗子开了。探出一个孩子暖烘烘圆溜溜的脑袋。
  秦春梅心下一惊,脚也立僵了些,当即摔倒在积有微雪的草坪上。她抬起眼睛,那孩子也在看着她。似是忘了起来,她与他对望,一个坐在雪地里,一个趴在窗台上。
  那孩子被养得很好,全身给严严密密裹了个厚实,颊边的红润红润无疑昭示了他的健康。秦春梅望望他绒暖的衣裳,又望望身上潮湿一片的旧袄,羞赧地报以一笑。
  男孩也冲她笑。这回轮到秦春梅不好意思起来,她颇有心地注视着男孩的眼睛,使劲想从其中觅出一星半点被隐匿的不屑抑或傲气。
可是什么也没有。
  这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纯净澄亮,深黑的瞳仁里只望得见雪景,如同初民一般的眼睛:像养在清水里的玫瑰,甜美,脆弱,光亮易碎,有坦荡的哀伤与欢愉,没有丝毫的讥诮,甚至缺乏明显的情绪,一泓波光漾着初生的悲悯,似乎可以望穿诸遭业火酿就的秋水。好久没见到这么美丽的眼睛了。秦春梅想。
  她望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也望着她。霎时间,两双迥异的眼睛聚焦在了一起。一个烁灼灼如破云霓霞,一个病恹恹似三秋黄花;一个盈脉脉恍是昼行流星明里暗里亮堂,一个灰扑扑犹像浮云敝月高看低看?j惶;一个是秋华稻黍扬花灌浆,一个是深冬老梅满目苍凉。两道目光在玻璃苍白色的闪光里交汇于彼此,报之以如迷的静默。
  男孩的笑容与眼睛都异常干净,曾经有一瞬让秦春梅以为自己见到了佛。她不禁屏息,只无声望着她的小小神?。
  小小的神?也望着她。空气中有一种馨甜的安静在缄口弥漫。一切都如此安详,宁谧,惬当。只有雪粒子的呼啸在盘桓。
  她迈开了双脚,去拥抱,或者说似是要去拥抱——那个美丽的男孩,连同他身后的她盼望已久的生活与花火,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将在这个拥抱中化去彼此坚冰一般的沟渠与隔阂,就将有切肤之亲,就将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似的融为一体……似乎什么都还来得及,破碎将被安置妥当,所有的不公,贫苦与疾病都能得到大爱的拯救。
  但是她停住了。

  她痛苦地蹲下,两行泪渍在烟青的雪光下亮闪闪。她明白,在她与他之间,毕竟还有一扇窗,也只有一扇窗。她不禁愤懑地自怜起来。她愁苦的,噙满眼泪的目光向前延展,此刻的她犹如一个过气的诗人,也曾很好地取悦了众数,但此刻健忘的人类已不屑于眷顾她。秦春梅感觉像被扼住了咽喉,四肢冰冷,耳朵嗡鸣。生活此刻就像一场华丽的没落,只剩下恶臭的余烬,疮痍与模糊,看不清将来。生命也成为这场大洪水中的一条流河,承载能量,吞没悲喜,不见尽头。唯有绵延一点希冀,让溺死的魂灵有所眷恋,不觉悲凉。
  秦春梅哭了很久,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淌干。原本皲裂的面皮像个干缩的核桃。她的丑态吓到了男孩,他开始尖叫。妇人闻声而来,抱走了孩子,临走不忘对窗外的秦春梅丢以冷眼。
  她的神?被信徒过于沉重的祷告赐死了。秦春梅慌忙转身——转回到她永久的孤寂里,向隅而泣。远处是卷积云,没有黛色的夕照,也不知要原谅些什么。一切走的是默片形式的路迹,但就有人的生命孤独淹没于年月更替的盛大洪流中,不著痕迹,无关痛痒,不易被感知,但最终免不了成为匮乏悲喜的模样。
  那一天,秦春梅一个人在车站坐了很长时间,肉与烟均被丢在了雪地里。她注视着车马与各异的行人,世界回以她同样的冷眼。它仍在庸碌而匆忙地向前演进,这颗担负有数十亿人口的星球拥有宏大而凄丽的自转角度,足以让每一个濒死的生命在饱尝太阳的热度之后选择继续苟活,也足以让每一寸满目哀怨的土地有足够的时间自愈。虫蠹与鸟兽将埋葬秦春梅的行迹,唯时间在轨道上飞驰,成为风景供过去神往,供现在缅怀,供未来吊唁。
  那扇被两道目光穿透的窗,静静立在愈来愈大的风雪里。她所不知的是,也正有一个乞丐路过她单薄的寓所,冲她的窗扔了一块破瓦片。后来自然没有砸中,只惊跑了几只前来觅食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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