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梵高

曹添雨

在时间机器的巨大轰鸣声中，我来到1890年7月26日上午的奥维尔小镇。
我降落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太阳将金黄洒满了世界，这里成为麦穗滚动的金色海洋。金风送爽，阳光把秋叶染得令人沉醉。面前出现了一座伤痕累累的乡村别墅，窗户、瓦片、木门像缀在上面的一个个补丁。历史告诉我，梵高就住在这里。
推开那扇仿佛空无所有的门，我走了进去。
没有声音。阴暗的走廊里，发霉的灰尘在跳舞，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推开房门，只见这里与阴晦的走廊截然不同。阳光如潮水般涌进，明媚和煦。房间里色彩随处可见，即使是一块撕碎的布片，色彩也浓烈得让人窒息。就在我端详之时，来自床下的目光穿透了我。
“你是谁？”我回头，黑漆漆的床底下，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但他那利刃般的凝视却刺穿了我的心。我心脏紧缩，坐倒在地。我所崇拜的艺术魔鬼已然在我面前。
“对……对不起，梵高先生，我是2018年从遥远的中国来这里找你的。”
“找我？”他的声音如古老的钟，低沉而厚重。
“对不起，先生。我是您的崇拜者，您能出来吗？我看不清楚。”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如同燃烧起来一般，向外喷射出滚烫的熔岩。
“出来？我就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想要我出去！你们都想杀了我！嗬！太阳，太阳是魔鬼，太阳会把我杀死，太阳也会把你们杀死！骗子！凶手！滚回你的2018吧！”他的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头部时不时撞到墙上，发出“咚咚”的愤怒的响声。他的目光炽热无比，几乎要把我的皮肤切开。
我跪了下来：“不，梵高先生，太阳不会杀死你！太阳是美好的，他给予万物以生机，而不是毁灭我们的。看看窗外，麦穗滚动的金色海洋，还有金子般的世界，这都是太阳给我们的！”
“金色的麦田，金色的海洋？”他稍稍安静了下来，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金色的世界？呵呵呵——那是假象，那是假象！我们的世界正在死亡，真正的天堂永远不会出现！麦田、野草、向日葵，它们都会死；你，我，我们也会死。真正的天堂在死亡里！”
“不！梵高先生！”我大喊起来，手臂在空中挥舞，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真正的天堂决不在死亡里！它在生命里，它在音乐里，它在色彩里，它在你的艺术里！你的艺术！《星月夜》《向日葵》……那是真正的天堂，你不能否认它！”
“梵高先生，你要相信你的艺术！”
“艺术，艺术，血，宙斯的血，阿波罗的血……艺术，我让你看看我的艺术！”说着一团揉皱的干瘪的东西飞了出来，我费劲将它打开，是一只耳朵！是他那时为了一个妓女而割下来的耳朵！我已经没有办法直视这位艺术疯子了，这远比我想象的难得多，更何况是面对一个伟大的疯子。
“梵高先生，我知道世界伤害过你，甚至可以说它还一直在伤害你，”我的脑海里还震响着那个声音“梵高不能死！”“但是生命，生命是永恒的艺术。生命就在你的画卷里，你一定要生存下来！未来的世界，你将获得巨大的成功，你的画作被供奉在艺术的圣坛顶端，无数艺术家都拜倒在其面前！”
“不！我不相信！没有人能够预见未来，连神也不可以！没有人能够预见未来！”他双手抱头，不住地摇晃着。渐渐，张开双臂乱抓，仿佛溺水的人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但我可以，梵高先生。我从未来而来，相信我，你能为人类创造更多的艺术奇迹！”
对于天才和伟大的疯子而言，开启未来的大门就像一个咒语。梵高坐到他的画布面前，手中拿着画笔，不住地颤抖着。我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端详这张举世闻名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只耳朵奇怪地突出在头旁；他的头顶，鬓边，颌下都燃烧着红色的火焰，但这火焰已无法使他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苍白的脸，重新燃起活力。我突然十分失望，这不是我认识的梵高，那个冷酷地嘲笑世界的魔鬼。一个可怕的想法按住了我：如果梵高不再是魔鬼，那他的作品是否还那么有魅力呢？
我无声地离去了，黑暗的走廊里，发霉的灰尘在跳舞。
我又回到了我的时代，动漫，摇滚，可口可乐，Internet……这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收到一条推送消息：梵高名作《向日葵》创下拍卖记录历史新高。我疲倦地躺在床上，一瞬间，仿佛看见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微笑。我的头很疼，大概是时间旅行留下来的后遗症吧。打开手机，梵高还是死了，还是在那个上午。
突然间发现，舒庆春死了，川端康成死了……还有很多人，也死了。不过，我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