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是我寂寞天地中的大英雄 ——谨以此文，纪念逝世八周年的姥爷

你永远是我寂寞天地中的大英雄

——谨以此文，纪念逝世八周年的姥爷

李佳晓

我是从小跟着姥爷长大的孩子。

爷爷奶奶身体不好，而我跟姥爷这边的亲戚不是一个姓，加之表兄弟姐妹中比我聪明的有，比我能说会道的有，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不太可爱。但据说我最让人乐于称道的就是脾气好，性格温厚，不哭不吵不闹，把我放在沙发上给几块饼干，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午。

大人说我这样的个性，是因为在娘胎里，两次性命垂危。

当妈妈发现了我的存在，她的工作还没着落，却有了想当母亲的心，奶奶掰着手指又是给我算命数又是算生辰，举棋不定，是姥爷给了她一剂定心针：“又不是养不起，何必造孽。”他皱着眉说，“照顾不来我们带。”

数月后，妈妈被送入产房，而我人生的第一劫也如期而至——难产。显然，如果生下我，妈妈会有生命危险；不生，我必死无疑。尽管再犹豫下去就会一尸两命，却依然没人敢做这个决定。

姥姥姥爷被这午夜凶铃吵醒，姥姥握着电话听筒定在原地，姥爷一把抢过电话：“快剖腹，我们马上到。”

从不舍得花钱打车的他们破天荒坐了一次出租车。

若说天下最宠女儿的爸爸，那一定是姥爷。可以想象，他这辈子最宠的女儿几乎性命垂危，他却选择了救那个有点血缘却从未谋面的人。

从他签下名字的那刻起，我得救了。

于是知道进退，就成了我与生俱来的优点。

而姥爷，在我心里就成为救了我两次性命的人。

我对儿时的那个小家还有些残存的记忆，砖砌的老房子，简陋却很整洁。那里的平房一排一排，家家围篱笆搭鸡棚。小时候，我喜欢穿梭其中，任裙摆揉碎树影。那片家鸡不知为何都格外凶，甚至比狗还要护主。别说小孩，就是一般的大人都不敢接近；唯独我，每天独自出门的时候都会有一群鸡亦步亦趋地跟着，使得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孩子王。当然，他们都是姥爷手下的兵。

那是我幼儿园之前的生活。上幼儿园那年姥爷刚好退休，整日无所事事。而我极度讨厌幼儿园，尤其妈妈给我报了舞蹈班。那时我很内向，有苦却难言。有次，姥爷偷偷潜进幼儿园想看看我，发现舞蹈老师整个人跪在我身上帮我压腿，我痛得龇牙咧嘴眼圈红红却大气不敢出。姥爷气得拐杖一顿，直接破门而入。等老师反应过来，我早已不知去向。

我听过这个故事无数回，每次都脑补电视剧上一手捋起胡须，一脚踢起长袍，虎虎生风进场的关羽或是包青天。尽管姥爷除了身高，与这些英雄没有丝毫相似。

但可以肯定的是，姥爷又救了我一次。

姥爷问好了我们上舞蹈课的时间，以后每天开始上课时，他都会准时把我接走，一向打牌时叱咤风云的他紧握住我的手，战战兢兢走出校门，还不忘反复叮嘱我今天这件事绝对要保密——接下来，姥爷会去超市买一兜我最爱的蛋黄派，然后带我去市场做我最喜欢的事——看鱼。

这个小计谋一直妥当，使我免去了无数的皮肉之苦。

直到有一天，舞蹈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向妈妈“告状”，还添油加醋讲了不少。当晚我回到家，见家里人坐成一排，爸爸妈妈脸色铁青，姥姥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姥爷拄着拐杖满脸尴尬站在角落。

我很不中用，一被审问全招了。姥爷在一旁偷偷扼腕，眼见着自己带的兵瞬间变成叛徒，一点坚韧的毅力都没有。

我爸年轻时火气很大，妈妈也是憋不得一丝火的脾气。眼见巴掌就要落到我屁股上。姥爷一步迈到他们跟前，拐杖重重一顿：“要打孩子，先打我！”从前姥姥打妈妈，姥爷从来视而不见。这次她可被姥爷唬了一跳。两个人与一个人对峙，实力悬殊，最后两人却大叹一口气，向我的大英雄投降。

古人说“一物降一物”，真是好智慧，难怪姥爷与我这么合，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上小学之后，我开始意识到姥爷不太一样了。矫健的步伐越来越慢，魁梧挺拔的身形越来越弯。姥爷被检查出直肠癌，尚年幼的我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东西。妈妈抹着泪说，那是会让姥爷离开我们的病。

姥爷倒很豁达，该吃吃该玩玩，偶尔接我放学，兜里一定备着蛋黄派。我们慢慢地走，边吃边聊。他去他的妈妈那儿也越来越频，老太太感叹这小儿子终于开始顾及长辈了，却对现实毫不知情。

我不愿意接受，更不愿面对，于是选择视而不见。直到那次姥爷出院回来轻飘飘对我说：“这孩子，六天了一次也没来看过姥爷。”我心里莫名有些酸楚。

人之所以逃避，是以为不想看到的事就可以不发生。

二年级时，姥爷已经选好了墓地，在他老家的一座山上。那天，姥爷回来，愉快地宣布他找到了某某安乐园。我以为那是某个主题公园，里面有旋转木马、摩天轮之类的，于是黏着他带我去。

姥爷终于被吵得不耐烦：“胡闹！那哪里是小孩子去得的！”

记忆里那是姥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凶。我觉得很委屈，姥爷叹了口气，又把我拉到他身边，让我坐到他的腿上：“不是姥爷不带你去，那地方不是玩的……”说着说着，他有些哽咽，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你要好好学习，平安长大，姥爷希望你永远都没机会去。”

那时，我仍然不懂那“乐园”不是给小孩子玩的，但还是顺从地点头，因为姥爷的声音有些颤抖，双臂也有些颤抖。因为自从上小学，妈妈说姥爷的膝盖会吃不消，再也不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原来英雄也会软弱，英雄也会老。

那天，我从姥爷腿上滑下来，习惯性地亲了他一口。他的脸总是油油的，我却喜欢这滑腻腻的感觉，伴着烟草的香气，让我安心。这时脑袋忽然轰了一下，我鬼使神差地停留了很长时间才松开嘴，见姥爷依旧一脸温柔宠溺地望着我。我的胸口不知怎么闷闷的。现在想来，大约是冥冥之中嗅到了告别的味道。

也就是那晚，120救护车停在了我家楼下，我目送他们抬着担架把昏迷的大英雄送上救护车。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姥爷临终时与我通了电话，我很幸运，能听到英雄最后的声音，不，是让英雄听见我的声音。他那时已说不了话。爸爸讲，当姥爷听到我的声音后，急得握着拳头猛敲床。电话那头的我颤抖着，结巴着轻声说：“姥……姥爷，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爸爸讲，那时姥爷的两行眼泪顺着眼尾的皱纹汩汩流下。

我没用地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那边传来抽泣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缩在奶奶的怀里边哭边想，我怎么可以哭，姥爷终于可以去那个乐园了，我该为他高兴。

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我只想和姥爷回家。

姥爷的葬礼、每年三次的祭扫，我没有机会去一次。这都是姥爷的吩咐。我想，姥爷那么贪玩，那大山里大约有个迷宫吧。姥爷困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爸爸妈妈经常去给他捎些食物捎些钱。大英雄能靠自己出来。

直到有一次我终于有机会去了那乐园，哪有什么迷宫，四周歪歪斜斜立着几块墓碑，我终于在那之中找到了姥爷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的身子有些晃。姥爷，你说得对，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姥爷走后的某个下午，我来到他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充满着他的气味。他的拐杖倚在墙角，上边被他温暖的手磨得很光滑，只是不再温暖。我抱起沉重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下一顿。这是英雄出场的声音，在这“咚”的一声后，姥爷的话没人敢违背。

我一下一下顿着地板，咚咚声越来越空洞。我终于意识到，无论再怎么敲，曾经拯救过我无数次姥爷真的是走了。

我扔下拐杖，痛哭出声。那是姥爷走后我第一次流泪。

姥爷离开八年了，残存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些。那些细节化成模糊的光点，湮没在记忆深处。

但我想那终究是个乐园，英雄值得去美好的地方。

姥爷，后来，我很久没逃课了，书读得还行。可我时常在教室里向窗口望，若能看到你的身影，我可以欢呼一声，去牵你的手，我们去市场看鱼，求你再次把口袋装满蛋黄派。这次，就算巴掌落在我屁股上，我也绝对不会把你供出去。我们可以手牵手，撒很拙劣的谎，沾沾自喜以为骗过全世界，其实只是被温柔包围。

现在的我很少示弱，也不再需要其他英雄来拯救。但我好想，好想再做一次那个犯错的孩子，只为了再听一次心中的大英雄，那拐杖顿地的声音。



教师评语：

情感真挚，语言优美，令人动容，字里行间包裹着对外祖父浓浓的爱，读起来心酸又感动。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很好，细致入微。细节之处的描写，更能体现作者细腻的情感。佳作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