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的故事

邢阳

一

远远望去，是一片绯红的纤云，飘然的倩影，一棵树、一朵花，都应该是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走进了看，却是有的似花，有的似雾，更多的，花非花，雾非雾，辨不清形状；驻足凝视片刻，便又远远遁去，虚幻迷离间，蒸腾起袅袅香烟。
风从林梢拂过，水自花下流经，雾与花便无声地消融，了无痕迹。
这就是桃林。
外婆说，这世上先有了水，便有了魔法，再有了桃林，又从桃林中，走出了我们。
我知道水是万物的根源，魔法是万象的秩序，但我不相信我们来自桃林。
于是外婆笑着问我可曾见过无生无灭的凡人？我说我不曾见过。外婆告诉我没有桃林就没有我们的生与死，桃林是我们的起点和终点，我们不仅从中走出，还终将归去。我没有回答。但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这番话，一如夏虫无法谈论雪花的苍凉。

二

水如一条大道横穿这世界，桃林蔓延于水的两旁，我们生活在流水之上。
据说，在过去的时日里，在水流平缓无一丝褶皱的时候，在魔法还十分稳固的时代，没有人能离开桃林。但现在，水涌起波涛，变幻莫测的天气使魔法错乱疯狂。古老的法阵与咒印悄悄地腐蚀，于是总有些人失足掉入水中，离开了祖辈的桃林，顺流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的母亲正是其中的一个。
常有远方的鸟儿衔来他乡的情思，人却从不似鸟儿一般往来。我问外婆妈妈为什么不回来看我的时候，外婆说，离开桃林也许容易，再想回来却很困难。
外婆的语气带了沉凝。那时，我有一点懂得了雪花的哀伤。
然而她与我谈起当年天真的水，和母亲当年的美时，我却只能报以淡漠。于是她长叹一声，叫我去看桃林。

三

在外婆无暇看管我时，我总喜欢徜徉于漫无边际的桃林里。整片桃林似连绵的、紧压着大地的霞光，毫不间断地延流水向两边漫去，直至消失于远方。身处其中，人渺小一如蝼蚁，眼前的绯红好像才是世间唯一真切的存在。桃林是先民的墓冢，今人的寄托，每当这里有一人逝去，便会新生出一丛桃木，属于他的妻女与亲友的桃林。桃木各有各的风采。那些年轻的、很有生机的桃木，坐落在水边，往往从裸露在外的树根一直到最末梢的枝桠，都厚厚地堆砌着绚烂浓郁的花朵。而苍老遒劲的林木只有刻下了深深皱纹的树皮，虬曲的枝干缀着晨星般寥寥的花朵，它们离水岸很远。这些花朵是不会凋谢的，或者说，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凋谢。只是它们的凋谢，是愈发模糊的轮廓和愈发朦胧缠绵的馥郁，好似美酒发酵，最终从一朵花上酿出一滴血红的泪来，又在即将滴落的刹那，归于自由，化作一片粉红色的氤氲。这些花儿就是这样醉人的，也正是这样叫人清醒的。而这片桃林没有一刻不在变化，因为每一丛桃木都不相同，每一丛桃木都在变化，每天都有新的桃木生出，每天都有旧的桃木消亡。有的桃木终年阴沉，有的常常明朗，有的颠簸震颤不止，有的婷婷独立一旁，有的从现世之日起就炽热地燃烧，将气息都煮得滚烫，不几日仅剩一片焦土，有的沉静安详，几乎不见消蚀。难以置信的是，桃木间并不相互影响，即便它们看似紧密相连。
但是，所有的桃林有一点是相通的：仔细观察久了，总会头晕目眩，精疲力竭；走远了再回望，反而清晰明朗了。
桃林是无根者的情感慰籍和知识源泉，每个孩子，都是在祖辈的桃林中成长起来的。只是，我从未在某片花下流连，也不对某丛桃木产生留恋。外婆很早就告诫我，他人的桃木与我无关。是的，我越熟悉桃林，就越发觉得陌生。一丛桃木的变幻，几簇桃林的衰亡，全若和风过耳，在我的心中连浪花漫过河岸的痕迹都不见。漫漫桃林中，我注定只是个过客，因为我不曾拥有哪怕一株桃木。然而桃林岑寂无声，我能寻得安宁，或者说，我以为的安宁。
可惜，在桃林中彷徨得久了，不禁会忘却水的流逝。

四

凡人终有一死。
外婆原来也像一株桃木，风带走了她的青春与花朵，留下干瘪无力的枝干。我担心她在哪一天也宛若桃木一般无声无息地去了，像我曾无数次目睹的那样。但那些时候我从未如现在这般痛苦又恐慌。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回来了。她溯流而上，乍看像一朵沉静安详的桃花。
外婆说，离去的人在某个时刻终将回溯家乡，那是流淌在血液中远古的魔法，亘古时缔下的牢不可破的誓言。
人们说，死亡是需要血亲一同献祭的仪式。灵魂引来生者，如同蜜露召来蜂群。
我和她互相看着都很生疏，恰如桃林中的两棵桃木。只是我们的眼中有相同的阴影。我想，那大概就是雪花的悲戚。
桃林花开花落依旧，众人来来往往如常。在我们悲伤的海洋里，他们只是无根的浮萍。

五

外婆离去的那一天，按照习俗，我们裹好她的身体，轻轻送入水中。她的身体那么轻，却那样迅速地沉下去，我甚至来不及找到一丝涟漪。只有桃林中飘来的缕缕雾霭，在水面上闪烁，是熹微的星光。
这时众人散去，留下我和母亲在岸边守候。我直直地盯着水岸的泥土，母亲在我身旁颤栗。
水滚滚流去，我的泪霎时与流水一同淌下。这世上先有了水，便有了魔法，再有了桃林，又从桃林中，走出了我们。外婆在我耳边低语。
突然我眼前一片眩晕，头骨似要分崩离析，思想好像在炸裂。有什么东西正从空气中凝华。“站得远，才能望得清。”我是记得的，可我做不到。我定在原地，让那糜烂馨香的气息冲入我的鼻腔，钻入我的身体，在我的心上扎了个口子，无数灰白的花瓣从中迸射出，转瞬又变作灰黑的齑粉。睁开眼，桃林像火中的冰一样瓦解，渐渐透明，身前的亲切的轮廓，却渐渐清晰，散发出温暖而悲伤的气息。
这是我的桃林，我在心底默念。它比整片的桃林更珍贵，更美丽。
回首，母亲站在远处，竟那般平静。我逆着一片光华，向她走去。
身子这么轻盈，步履这么柔软。世界这么新奇，我似脱胎换骨。我记起外婆说过的话：没有桃林，就没有我们的生与死。
这时母亲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我来的方向。
我猛地回头，桃木上万千花朵绽放为耀眼的光辉，光辉汇成一条潺潺的小溪，流向渺远的天空。绯红的光辉在天空中汇聚，一点点地丰盈，黑洞洞的天幕上悬挂起一轮粉红色的圆月。像是从我的心尖割下的一块。
母亲走近了，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发梢，我的心悄然宁静。
这是外婆的天空，也是属于我和母亲的天空。外婆用这样一种方式，连上了断流的水道。
月亮茸茸地在苍穹中闪耀，仰望许久，忽见有烁烁的火花，自月轮中迸射而出，不见落下，却只嵌在那玉盘旁，化为一颗颗晃晃的明星。满天星斗，像一朵朵花在燃烧。浩浩长空，应有我看不见的桃林。我问母亲，他乡的天空，也有你的星辰吗？母亲眼睑微垂，似有眼波流转。
天上，浅红的月亮与群星一同闪耀着；地上，母亲与我并肩站着。比久远更久的魔法在血液里沸腾，亘古之前的流水在温柔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