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刘 洋

夏夜，静得让人不忍碰触，仿佛白日里一切浮躁的喧嚣，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灵魂与季节的心照不宣。夜晕染着浓黑的墨色，由天际延伸至湖堤，再由湖堤延伸至湖心，浓入浅淡而又浅淡入浓，湖岸平直的一线犹如无意间洒落的一串水渍，将平日的一切烦恼都稀释，连缀起真实与虚幻，虚幻与真实。我仰头凝望着星星，似乎觉得它们不像是黑夜的点缀，而更像是另一个世界上已有的璀璨和光明——就在地球另一边的美国旧金山的曙光从天幕的洞隙中穿射进来，散发出更高贵而隐耀的光辉。星星，也许与我们离得太远，微弱的光亮还不足以在湖面上形成倒影，反而那城市的灯火还在泛着轻波的湖面上向下延伸——延伸，延伸到一个渺远的尽头，那里，有另一个黑夜在涌动。
香樟的气息混杂着行人身上的汗味氤氲在湖面蒸腾的水汽里。木质步道的间隙里还微微酝酿着苔藓潮湿的味道。石阶沿上的草，犹如法兰绒一般，每一颗草尖都在轻风的撩拨下摇晃着，拂过去是一色的翠绿，拂过来又是一抹淡青，整块地望去，那如涂鸦一般的翠绿和淡青有如刻意地拼接，又好似精心地涂抹，微醺的灯光下，夜色也攀附不上这逼人的青翠。每个夏天我都见不到蝉，今日依然如此，但它的声音何其响亮，几乎是夏日的绝唱，侧耳倾听，那蝉鸣似乎有余音，袅袅如秋波，铮铮如弦鸣——无一不是它生命的余响。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不知为何，我竟把泰戈尔的诗和蝉联系到了一起。现在已是仲夏，春日迟落的香樟叶翻着枯黄的卷边儿在脚底吱呀作响，和着这蝉鸣，声声入耳，带给我灵魂极大的震撼。
莲依傍着湖畔，裹挟着淡雅的清香，那青涩的荷叶香萦绕在指尖、发际，绝不浓烈却足以令你忘却任何一种你方才闻到的味道。鼻翼翕动着，敏锐的嗅觉迅速捕捉到纯净的、高洁的气息，让每一颗干涸的、枯萎的、疲惫的、苍老的心灵，都回到了多少年前的充盈，重新变回了涉世未深的初心。若不是这清香挽住了我的脚步，我甚至都忽略了这被夜色笼罩的莲塘，但我宁愿夜色就这么依附在莲叶上，因为只有夜的静谧才能引得我遐想，也只有夜的神秘才能将莲衬托得如此典雅。一株半开的莲花掩映在大片的叶间-------那正为我独爱的半开的莲！全闭的骨朵儿，总叫人遗憾；盛开的又太招摇，全无那“濯清涟而不妖”之气。最美的属那半开的莲，无月华沐浴，却如含月华；无星辉洒落，花尖上却分明挂着莹润之光。她即将走向圆满，却叫人感到她不仅满足于圆满；她虽未变成圆满，却叫人感到她更胜圆满。那也许便是人生中的无限，恍然明白了地球、星系、宇宙为何都是圆的，次次轮回，起点亦终极，终极亦起点，却总是在人生半开时最绚烂，最有权力想象什么是无限。
我痴痴地向前走，脑袋里全都是无尽的想象。足底是树影，又亦或是时间的剪影，在柳条的摇曳下变得凌乱。“近在咫尺的东西无法企及，远在天边的东西触手可及”，我伸出手比划着天上的星星，一瞬间竟有如此的异想。
夜很深，一切都缄默着，但我却依然听得见少许碧叶与湖波的呢喃。湖面彻彻底底地暗沉下来，倒影变得愈发清晰可见。城市以湖面对叠印成了一帧画，愈到湖心，愈发朦胧，湖心最终成了消磨这城市一切印迹的深渊。
亭，很孤独，陪伴自己的，便只有倒映水中的倩影。翘起的飞翎是城市中唯一能嗅到古色古香气息的地方。朱漆的木柱伫立着，凝望着，叹息着，一如他的寂寞，悄然无声。
我直盯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也许是北极星，权当它就是吧，也沉睡着，黯下去的光泽就当是它闭眼的征兆。
黑夜蛰伏在数万光年外的宇宙中，从未被人叫醒。
夏日的曙光总是来得特别早，在城市依旧酣睡的时刻，便从山际那端驱散着黑夜，由炽红到淡橙，墨色逐渐地消褪，然后全部隐匿到地球的另一端。湖最晚睡去，也最先醒来，粼粼的波光已经在宣告着黎明的到来。然后是柏油马路，它对热极其敏感，从凉爽、温暖再到炎热，它都捕捉得细致入微。难得起得那么早，才发觉平日见到的马路是经过烈日的曝晒、车轮的碾压后皴裂的路表。清晨，漫步在石板路上，梧桐树仿佛比平时更活跃了，在没有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树干上的每一丝纤维，树叶上的每一根叶脉都争抢着去呼吸。我努力地想去看到、触到、嗅到、听到甚至是感受到一点点夏日的气氛，但总是有些混沌、不得分辨。不得不说，夏日的清晨和春日、秋日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空气总是凉爽的，吹在皮肤上甚至觉得可以结上一层雾凇。地上总会有落叶，不过是春夏少些，秋冬多些。马尾草上总会挂着昨夜的露珠，冬天也是如此。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尽管如此，夏天还是能被我嗅到一丝一缕的痕迹，空气是潮湿的——大地的汗水在蒸发；然后是灼热的阳光——在朦胧中留给你念想，尔后刺痛你的皮肤，再度让你躲进荫蔽；晨雾里弥散的淡淡的风油精的气息——叫你猝不及防地打上一个喷嚏。
我也无暇去顾及孤亭是否还在独守一个人的寂寞，莲是否睁开了她惺松的睡眼，在地球的另一边星光是否依旧璀璨——但，蝉鸣再一次蹿入我的耳朵。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从黑夜到白昼，每一瞬间都是更迭，潮汐的涨落，日月的迁移，乃至生命的轮回。我们无法改变，便只能顺其自然，但每个瞬间给予我们去改变的机会。生如夏花，每一个平凡因不凡而精彩，每一个转折都沐浴着新生。从圆满到缺憾，再从缺憾到圆满，最美丽的莫过于这期间的过程。蝉生命的绝唱，莲花半开的魅力，星子移动的璀璨，皆是那于一隅窥见的浩瀚的轮回。因为我们终将有一天会失去，所以从拥有走向失去的过程显得尤为珍贵，只有把握住现在的拥有，才会在某一天回首，记起一生，曾经如夏花般绚烂。
树叶沙沙作响，我仰望天空，碧蓝，澄澈，每一个可能都大到无限。